第三章

如果問多那文,最不希望一到工作場合看到的人,她一定會說夏洛克.福爾摩斯。她搞不懂探長為什麼總是要找那個怪胎到現場,就好像蘇格蘭場裡其他的人都是米蟲。那怪胎毫無邏輯的行徑,口沒遮攔的批評,每次都搞得多那文非常不爽。

像現在,他們在排定的第一家診所會合時,夏洛克已經在跟櫃臺的行政小姐閒聊——或者在炫耀他獨創的演繹學好讓自己更討人厭——看見這些員警時直起身體,不耐煩的表情似乎正在怪罪他們的延遲。

「兇手不在這裡。」夏洛克對探長直接了當說。

多那文有時候真受不了雷斯垂德,優柔寡斷的老好人,從來不會對那怪胎多說一句不中聽的話。「怪胎。」多那文搶先說。「我們沒有邀請你。」停了一下轉頭望往探長。「我們沒有邀請他吧?」

雷斯垂德輕輕咳了一聲。「夏洛克,我以為我們已經講得很清楚。」

「你要讓你的人接手。」夏洛克隨意點頭。

「但是……」

夏洛克舉起一隻手阻止對方的抗議。「你的計畫一如以往,完全沒用。」他揚了揚手上的一疊紙,雷斯垂德覺得那熟悉得很可疑,似乎是他昨天與屬下們討論的訪談順序。「你打算詢問附近的每一家醫院、診所、肉舖、屠宰場。老天啊,雷斯垂德。用點腦子,蘇格蘭場就養你們這些廢物嗎?」

探長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對另一個男人吼叫要不然你自己去調查的衝動。夏洛克會高興得飛起來的。「如果你想知道最新進度。」他咬著牙一字一句說。「跟著我們。」

「浪費時間。」夏洛克批判。「兇手不在這裡。」加上一句。

即便聽過他的宣言,蘇格蘭場一行人仍花上比夏洛克預計更多的時間訪談這間診所的所有醫療人員。而就如偵探所預言,探長走出診所大門時在他的筆記劃上一個大叉。

第二間是個肉舖,光從店後走進店內那老闆就氣喘如牛,夏洛克不懂雷斯垂德為什麼有那麼多問題可以問。第三個是一位退伍軍人,兩年前中風坐在輪椅上。

「午餐。」訪談完第三個對象後雷斯垂德大聲宣布。

「午餐?」夏洛克看著對方的表情就好像探長有兩個頭。「現在在工作啊,葛瑞格。」

於是福爾摩斯決定放棄跟這群蠢驢為伍,自顧出發往下個目的。根本不需要花那麼多時間問話,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對方是不是兇手,甚至婚外情。可惜這荒郊野外叫不到出租車,夏洛克只能跨開他的長腿行走。

即使如此,夏洛克在整個路途上仍獲得不少樂趣。這裡是他從未涉足過的郊區,看似一望無際的牧場,零零落落散落住家。飼養綿羊,黃色、灰色、白色。羊毛,夏洛克的腦細胞運作著。動物纖維、醯胺鍵、耐綸、合成纖維……。曲折的小路,無條理的圍籬,使得他忍不住彎進小徑探查這一區的所有密徑,並將它們收藏在思維宮殿裡的地圖區。

直到抵達下一個目的地,一間鄉間診所,雷斯垂德已經在站在他的警車旁,對於自己能趕在福爾摩斯之前抵達非常開心。夏洛克臭著臉不發一語,無視多那文的怪胎招呼,走進診所裡。

診所的所長是一位叫做莎拉.索耶的女醫生,棕髮,看見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臉上始終帶著笑容。「很高興見到你,探長。」女醫師說。

「你接到我們的通知。」雷斯垂德說,張望這間小診所。

不是兇手,夏洛克嘟囊。

「是,我已經通知所有的員工,他們都在這裡。」莎拉為蘇格蘭警場的人介紹自己的員工。「詹森先生,」心臟病,粗枝大葉,喪偶,不是兇手。夏洛克註記。「瓊斯小姐,」養一隻貓,一條魚,沒什麼朋友,獨居,暗戀某人中,不是兇手。「湯普森小姐。」北愛爾蘭人,三個小孩,丈夫無業,不是兇手。「萊特先生。」神經質,潔癖,正在猶豫該不該向女友求婚,不是兇手

雷斯垂德認真看著面前的眾多員工,在自己的記事本飛快寫著。「還有一位醫生?」

莎拉點頭。「華生醫生目前有病人,晚一些過來。」

原本正打算離去的偵探停下腳步,決定等待最後一位員工的到來。他四處閒晃,對診所裡的東西品頭論足,無視診所員工所露出不贊同甚至厭惡的表情。雷斯垂德對每個員工的問題幼稚得可笑,每聽一個夏洛克就喫笑一聲。這真是太無聊了。

前天晚上你在哪裡?雷斯垂德問。在家看肥皂劇。夏洛克代替詹森先生喃喃回答。從軍過嗎?雷斯垂德問。當然沒有,我看見血就會昏倒。偵探代替萊特先生說。你身上的抓痕哪裡來的?多那文問瓊斯小姐。貓抓的,順帶一提,它是黑色。他大概說得太大聲,因為雷斯垂德不再發問,轉而怒視著他。

「噢!用點大腦吧,葛瑞格。」沒等對方說話夏洛克開始抱怨。

「夏洛克。」雷斯垂德的兩指揉捏自己的眉間。「你何不步行到下一個目的呢?」

夏洛克睥睨另一個男人。「還有一個人。」他說。眼睛快速掃視掛在牆上的醫師執照影本。「這位華生醫師是真的在看診,或者,」他盯住診所的所長。「他根本沒有出現的意願?」

與此同時,診療室與休息室的交接門口喀啦一聲,一個稍微矮小的男人,跛足走進。他僅站在入口處就不再前進,疑惑地看著現場所有的人。「抱歉兩位,」莎拉說。「華生醫生到了。」

夏洛克微微睜大雙眼,仔細觀察遲到的醫生。儉樸,單純,和善,前軍人,受過傷。夏洛克的手指輕輕撫摸自己的嘴唇。迷惑。不,警惕。灰綠色的眼珠像海關的X光機往下掃瞄,一絲不漏。緊張,不信任他人,隱藏秘密。最後夏洛克的視線停留在對方的高領毛衣上,勾起一邊的嘴角。

「喔。」夏洛克說。「原來如此。」

那醫生渾圓的眼睛大睜,一臉無辜。「什麼?」

偵探轉頭看往站在人群中的莎拉醫生,又將注意力放回比自己矮超過半個頭的男人身上。「嗯,他們都不知道。」沒有明顯喜怒的嗓音說。「不知道。」

莎拉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華生醫生瀏覽現場的每個人,輕輕皺眉。「對不起,我不是很明白你……」他稍微歪著腦袋說。

「夏洛克。」雷斯垂德翻了個白眼。「你嚇到他了。」

「了不起。」夏洛克卻說。

華生醫生慢慢睜大雙眼,顯得很錯愕。壓抑。新的詞彙加入夏洛克的思維宮殿中。

顯然更多人比華生醫生更愕然。來自蘇格蘭場的警員們以看見雙頭巨龍般的眼神瞪著夏洛克.福爾摩斯,就好像他說了什麼足以扭轉世局的偉大言論。

「夏洛克?」雷斯垂德說。

偵探繼續凝視新到的醫生,毫不放鬆。「嗯?」從鼻子裡出聲。

「夏洛克。」雷斯垂德堅持。「是我的錯覺還是你剛才真的說了了不起?」

「你沒聽錯。」夏洛克很快回答,並往前走一步讓自己更靠近華生醫生。後者的手仍握住門的把手,沒往後退反而挺直背脊,下巴微抬,藍色的眼睛直直看著對方。夏洛克稍稍瞇起眼睛。膽量大,勇於挑戰。他默默加上。冷靜不衝動。

「你們不是有問題要問嗎?」華生醫生率先移開視線看往探長。「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還有一個病人。」他指著後方。

雷斯垂德以沒有必要的音量清了清喉嚨,低頭看自己的筆記本。「呃,華生醫生……」他忽然中斷猛然抬頭。

夏洛克依舊以興致盎然的神色演繹著剛到的醫生,而雷斯垂德覺得自己瞬間明白了夏洛克的暗示——這麼多年來的頭一遭——他很快舉起手指向門口的男人。

「抓住他。」雷斯垂德大聲命令。

在雷斯垂德完全舉起手之前,甚至還沒發出任何一個聲音,站在門口原本該是跛足的醫生,更早以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速度敏捷往後一跨,倏地用力關上門片,將自己與其他人隔絕在不同空間。夏洛克聽見乒乒乓乓推倒物品的聲音,由近而遠,夾雜人們的驚呼,最後是一個甩門的大聲響。

「後門。」夏洛克評論。

接受命令的員警們,包括多那文,在開門的同時,全被推倒檔在門口的點滴架絆個正著。多那文率先爬起,咒罵著往前衝。

診所的醫護人員不可置信地掩住嘴,雷斯垂德倒是一副討賞的得意模樣。夏洛克皺了下眉頭,用力轉身面向探長。「為什麼要逮捕他?」

「他是嫌疑人不是嗎?」雷斯垂德說。「你說……嗯……他是嫌疑人吧?」

「我剛才說的哪一個字聽起來像嫌疑人或它的同義詞?」

了不起?」雷斯垂德回答得有些虛弱。「你不是在讚美他的手法?」仔細觀察偵探高聳的顴骨,探長斜眼看對方。「否則你為什麼特別注意華生醫生?」

要不是雷斯垂德認識對方有些年了,他真的覺得夏洛克剛才正對自己翻了個白眼。福爾摩斯逕自走向莎拉,語氣從指責與嘲諷轉變成實事求是,甚至帶點誠懇。「索耶醫生,」夏洛克說。「華生醫生不是你們常駐的醫生吧?」

莎拉,顯然還沒從震驚中回復,飛快點頭。「是,他婉拒我的正職邀請,只願意兼職,大約兩個月。喔天,他不會是做了什麼吧?附近的孩子都很喜歡他。」

「他是不是說他正在旅行,只能稍做停留?」

莎拉點頭。

而雷斯垂德再度忍不住發難。「如果你認為華生醫生不是連環殺手的嫌疑人,那麼這究竟代表什麼?」

夏洛克深深吸一口氣,指著牆上的醫師證書影本。「他是個醫生,卻不留戀正職工作,寧願東奔西跑到處兼差。球鞋取代醫生常穿的皮鞋,代表隨時有離開的打算。」夏洛克幾乎沒有停下來喘氣。「他穿高領套衫,比任何我們見過的衣領都高,即使因為流汗頸子長疹子發癢也絕不露出脖子。我保證你們沒人見過他的脖子。」

「高領衫?」雷斯垂德說。

「汗疹?」索耶醫生疑問。

「華生醫生怕冷。」瓊斯小姐辯駁。

「喔,天啊,為什麼我得跟這麼多這麼蠢的人呆在同一個空間!動動你們的小腦袋瓜,一個不願意露出脖子到處躲避見到政府官員拔腿就跑的人代表什麼?」

安靜。接著莎拉向其他人證明自己能成為醫生絕非僥倖。「他是個奴隸。」她的語音似乎發顫。「華生醫生是一個奴隸。」

「逃跑的。」夏洛克附註。

「不可能。」莎拉卻馬上搖頭。「他有身份證,我看過他的身份證。」

「假造的,或者……」夏洛克恍然大悟地點頭。「當然他有。」

「他是個醫生。」瓊斯小姐繼續捍衛華生醫生,夏洛克可以肯定華生就是這女孩心儀的對象。

「所以我說了不起。」偵探說,一副我早就告知你們了的神情。

雷斯垂德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黑,用力拿起隨身攜帶的對講機。「多那文。」他對無線電說,一邊怒視夏洛克。

「還沒看到嫌犯。」對講機傳過來。

「夏洛克說華生不是嫌犯。」

「去他媽的夏洛克。」多那文憤怒的聲音說。「要繼續追嗎?」

雷斯垂德的思索大概只維持一秒。「繼續。我會通知奴隸管理局。」

「奴隸?」多那文驚訝的聲音。

「找到他。」說完這最後一句雷斯垂德走到診所休息室的角落打手機,夏洛克整理圍巾,在沒有人注意的情勢下輕巧跨過橫躺在休息室與診療區之間的點滴架,疾步走往診所的後門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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