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的頭很痛,即使在睡覺中。脖子痠、手臂麻痺、背脊僵硬。他在自己坐著的鐵椅子上不舒服地挪動改變屁股承受的壓力,然後又垂下頭沈沈睡去。

「醒來,奴隸。」某個人推他的肩膀。「吃飯時間。」

約翰聞到咖啡與肉餡餅的香氣,喉頭滾動。他直起身體,看見面前的桌子中間擺著一盤子滿滿的食物,一大杯咖啡,忍不住又嚥了口唾沫——如果他還有任何一些。

「別客氣,吃吧。」那個人說。

約翰很想,如果他的雙手沒有被銬在椅背後,下肢沒有痠麻得像爬滿螞蟻。他砂紙般的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抬起眼皮望向站在身前的人。探員凱,他這樣介紹自己。

「你……」約翰停下,被自己乾啞的聲音嚇了一跳,深呼吸後再度開口。「你們究竟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身為一個奴隸約翰很早就知道做事的分寸在哪裡。哪些話不能說,哪些事不能做,哪些東西碰都不能碰。管理奴隸的法規比一般法律更嚴苛,不順從鞭打,說謊拔牙,偷竊斷手,更別提涉及其他更嚴重的罪行了。唯一死刑,那怕只是幫忙倒茶水打掃。

他逃跑了。好吧,逃了很久。但是逃跑的奴隸應該要送回給原主人處置,而不是被不知名的單位帶到昏暗的小房間,銬在鐵椅子上兩天兩夜,除了上廁所之外不能離開。也不該被不認識的人言語恐嚇,除了最低需求的水量之外什麼都沒得吃。當然更不應該在奴隸面前放置血腥恐怖的分屍照片,逼著要他承認自己是犯下這些罪行的兇手。即使約翰看過戰爭的殘酷,照片上的殘忍仍讓他反胃。

這一切都錯了。

「我們想得到事實。」探員凱說,直接坐在約翰面前的桌子邊緣。「例如,你為誰工作?誰訓練你殺人?是你在軍中認識的人嗎?以及,」探員拿起其中一張照片,上頭有一個躺在綠草上的頭顱。「費羅曼探員對你透露過什麼國家機密。」

「你們弄錯人了。」約翰第一百次重複,頭往上仰,灰藍色的眼睛堅毅地瞪住桌子上的人。「我根本不認識他。我為很多人工作過,如果把過去那六個月裡的每間診所都算上的話。國防部訓練過我,但我只是個軍醫,沒殺過任何敵軍。」

凱瞇起眼睛,伸出手指磨搓繫在約翰頸間的金屬項圈,後者往後退縮。「你知道奴隸說謊會怎麼樣嗎?」他柔聲問,發現對方沒回答舉手搧一巴掌。「回答!」凱怒叱。

約翰懂得恐嚇,所有的奴隸都懂,這是他們生活的一部份;約翰知道服從,所有的奴隸都知道,這是他們應該遵守的方針。

「說一次謊拔一根牙。」約翰小小聲說。

「好奴隸。」凱說。「好好珍惜你的牙齒與舌頭,很快他們就會消失了。」

那可能性幾乎讓約翰顫抖。「我他媽的說的是實話!」約翰忍不住大吼,凱再摑了他一巴掌讓他的脖子用力往旁邊扭,耳朵嗡嗡叫,頭昏目眩

「真是頑強。」探員說,抓著奴隸汗濕而柔軟的金髮讓他面對自己。「你還記得你媽媽的父親嗎?不記得了是吧?他也曾犯下類似的案件,搞得他後代子孫的脖子上都得烙下條碼。你知道他怎麼死的嗎?你想知道他死前經受了哪些痛楚嗎?你不會想跟他有一樣的下場,約翰。」

約翰舔舐口裡的鮮血,怒視對方不發一語。

就在凱舉起他空著的拳頭,坐椅子上被拉住頭髮的奴隸雙眼瞪大時,房間的門打開,進來另一個探員。喬,約翰記得。「凱探員。」他警告般說。

「這個雜種嘴巴很硬,我得讓他吃點苦頭。」凱沒放下手臂,惡狠狠對約翰說。

對,我很需要,因為我什麼都沒吃,我快餓死了。約翰的腦袋裡不合時宜地想,也許這段自嘲的幽默想法浮在他的臉上,凱探員看起來更生氣,喬探員走上前壓住他的同事的手臂。

「你去休息吧。」探員喬說。「我來問他。」

讓約翰生畏的探員離開,新到的則拉了把椅子坐到約翰面前。「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容易激動。」像是在為自己同事的行為解釋。「死去的費羅曼探員是他的好朋友,他曾誓言會親自找到兇手進行報復。」

這些溫和的言論在約翰聽來更像是威脅。「我以為那個費羅曼是間諜。」他說。

「這就得問你了,約翰。」喬拿起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姿態輕鬆。約翰忍不住直直盯著,想像那甜美的水流滑過自己乾枯的食道。天啊,他好渴。「他跟你說過什麼?透露過哪些資訊?告訴我,我會勸勸凱。」

回到原點,同樣讓約翰無法回答的問題,同樣要他承認自己未曾犯過的罪。「我不認識他。」華生醫生咬著牙齒說話。

「剛才你說他是個間諜。」

「那是,那是你們一直在暗示我的。」

「我沒有暗示你任何東西,約翰。」喬說話的語氣好像對方是個急需安慰的小孩。「再想一想,你都說出他是間諜了,其他的一定很快就會想到。」他把咖啡杯拿到約翰鼻子底下,後者忍不住微微發顫。「你又渴,又餓,又累,又髒,巴不得能吃飽喝足躺到床上睡一覺。承認你的罪行,我保證你在受刑之前會過得舒舒服服的,甚至連頸圈都不用戴。」

這提議真是誘人,喬的態度也很溫和,說話的音調極有說服力,約翰幾乎就要順從了。

幾乎。「我無法承認沒做過的事。」約翰堅決說。「夏洛克.福爾摩斯也說你們弄錯對象了。」

他其實不是太知道夏洛克.福爾摩斯,充其量只有一面之緣,但既然那個男人是蘇格蘭警場會求助的非官方人員,約翰猜測對方必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而且他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約翰回憶,奇妙的,不可思議的,驚人的人物。

聽見那名字喬探員的表情出現微妙變化。「一個說謊的奴隸的嘴不應該吐出任何一位福爾摩斯的名字。」

任何一個福爾摩斯?若不是他非常虛弱,約翰一定會擠出慣常的迷惘表情。「我沒有說謊。」但他只有這樣說。

「你說過很多謊,華生醫生。」探員指著桌上屬於約翰.華生的臨時身份證。「騙過很多人。」

約翰不能反駁這些。「我願意因為假冒平民身份而受鞭刑,但你們不能逼我背上莫有的罪名。」

「沒有人逼你。」喬微笑著說。「你會自己說出口的。」

他拿起餐盤走出房間,約翰再度被遺留在這又冷又黑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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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下一次醒來時在房間裡等他的是凱探員。凱一樣坐在桌子上,居高臨下觀望銬在鐵椅的奴隸。約翰忍住畏縮的衝動,抬起頭直視。

「你比我想像的固執。」凱說。

「你也是。」約翰回答。

凱勾起嘴角斜斜一笑,驀地一腳踢在約翰的胸口,砰一聲,約翰整個人連椅子往後摔。他的頭用力撞在地上,雙手擠壓在自己的體重與地板之間,手銬的邊緣狠狠嵌進手腕,兩腿懸在半空中。這種烏龜仰天般難看的姿勢很難露出任何脅迫性的怒顏,約翰只能無助地眼見探員跳下桌面走到自己身側。

凱探員抬起右腳踹約翰朝天的肚子,約翰吃痛大叫,徒勞地掙扎。接著那腳擱在約翰急促起伏的胸口。「你是個醫生,告訴我,」他冷酷地說。「如果我從這裡踩下會發生什麼事?」

軟肋挫傷,肋骨裂開,肋骨斷裂,插入肺臟。他會呼吸不順,口鼻流血,緩慢死亡。「住手。」約翰大叫。「,住手。」他用力喘好幾口氣。「先生。」

「看來我們的奴隸終於想起自己的位置了。」凱收回腳。「現在,你希望我多踢你幾腳嗎?」

「不,先生。」

「那麼你願意說實話了嗎?」

「我願意。」約翰虛弱地說。「先生。」

凱滿意地點頭,彎下腰手指扣住約翰的頸環把他連人帶椅拎回原本的位置。

「現在,」探員說。「你為誰工作?」

因為猛烈的喘氣讓約翰的肩膀上下起伏,蒼白的嘴唇發著抖。「波克先生。」他說。

凱朝左邊的牆壁點頭,做一個快紀錄的手勢。「他是誰。」

「一個小型屠宰場的主人。」

「有意思。」凱探員伏低上身靠近坐著的奴隸。「他要你為他做什麼?」

約翰舔了舔嘴唇。「搬運豬隻、剁肉、家事、照顧他的小孩。」

原本表情得意的探員直起身子,面容恢復憤怒。「在這裡等著。」他嘶聲說,握住約翰的下巴。「我去拿鉗子拔你的臼齒。」

「我說了實話!」約翰對凱的背影大吼。「去你媽的,我說了實話!」

房間只剩下他一個人,約翰洩氣地垂下腦袋。他聽過其他人說這一類的故事,當政府找不到兇手,便找個奴隸頂罪,奴隸不認罪就把他弄死再找下一個。反正他們都是罪犯的後代,血液裡流有犯案的基因。約翰沒想到自己無端捲入這種局面,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被關在這裡,又餓又渴,獨自一人,徹底的無助。

門口傳來聲音,約翰轉頭望過去,凱的手上握著一把閃閃亮亮的老虎鉗。他逼自己別盯著那隻鉗子看,硬生生別開臉。只是他在發抖,疲倦飢餓與恐懼讓約翰克制不了。這種恐懼跟在阿富汗時不同,那時候帶有很大程度的刺激,知道自己目的是什麼,面對的是什麼,該如何處置。但約翰現在完全手足無措,因為這一切是如此地不可理喻,荒唐至極,卻確實發生在他身上。

「張開嘴。」那探員說。

約翰拼命搖頭。「不。」他說。

凱伸手抓他的臉,約翰試著甩開,冷不防咬對方一口。凱搧了他一掌。「我要拔光你所有的牙齒,你這骯髒的小奴隸。」

「停手,凱。」一片混亂中約翰沒注意探員喬出現,正拉著他的同事的手臂。「讓我跟他談。」

約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喬會以充滿理解,同情,溫和的態度跟他說話,提供舒適美好的刑前待遇要他認罪。相對於凱探員粗暴的對待喬就像天使,約翰會沈浸在那種假象的友好中,猶豫著該不該就此放棄自己的生命。

反正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死定了,只是輕不輕鬆而已。

「約翰。」喬探員坐在他的面前,目光柔和,手上拿著濕毛巾擦拭約翰流血的嘴角。那潮濕刷過乾裂的嘴唇留下一點濕氣,約翰貪婪地舔著自己的嘴唇。「你很累了。」

約翰閉上眼睛點點頭。

「想洗個澡吧?」

點頭。

「你想喝水嗎?」

他媽的太想了。約翰持續點頭。

「還想來一點稀粥暖胃。」

他不能同意更多了。

「約翰。」探員富同情與憐憫的嗓音悄悄說。「你知道你能得到這些的。」

對,只要他承認自己犯下沒做過的殺人罪及間諜案。

他必須得同意。等喬走了之後會是凱,那個人會恫嚇他,毆打他,說不定約翰會被逼得哭出來。和善的喬探員好太多了。他可以得到食物、飲水、溫暖的床舖。他在想如果他認罪了,要求注射死刑代替傳統的絞刑喬能不能接受。掛在樑上斷了脖子的死法實在太恐怖。

約翰睜開雙眼望著對面的男人,後者挑起眉毛。

「不是我。」約翰說。

喬探員看起來為約翰惋惜。「你的主人把你訓練得很好,滴水不漏。」他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觀看上頭的資訊,大概是簡訊,眉頭皺了起來。「不會吧。」他喃喃地說,面露不悅走了出去。

約翰又被獨自丟下。

他低頭試著閉上雙眼休息,盡量不去想接下來的凱探員是不是真的會拔掉他的牙齒還是舌頭。不會是舌頭,他們還需要他的自白。沒了牙齒不止不能吃飯,連說話都口齒不清,但對約翰來說沒有差異,反正他也活沒多久。

他聽見門把轉動,一條光線流進屋內,約翰不想費心張望凱那掠食動物般的面孔,於是保持垂著頭的姿態。凱靠近,走到他的背後,拉住他的手腕,接著解開手銬。

約翰訝異地抽回終於獲得自由的雙手,瞥見手腕上被手銬弄得鮮血淋漓的割痕,姿勢的轉變讓全身又痛又痲,約翰不由自主摔落坐了將近三天的鐵椅子,蜷在地上動也不能動。他想像對方的動機,打算對自己做什麼,他能撐住多久不崩潰……

「我們會帶你出去。」奇怪的這是喬探員的聲音。「已經聯絡上你的主人。」

「你們要放我走?」約翰很驚訝。「為什麼?這究竟是…」

喬探員已收起偽裝的和藹,狠狠怒視他。「幸運的雜種。」他啐道,接著無論約翰問什麼他都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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