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約翰跟夏洛克.福爾摩斯在計程車乘客座以斜對面的相對位置坐著。從買下他的契約直到現在,約翰的新主人還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只是不停在手機上飛快打著訊息。要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即使他跟福爾摩斯先生不是第一次見面,約翰仍然不是很了解這個人,不知道接下來將面臨怎樣的生活。

每一個新主人都是新的挑戰,奴隸們得儘快適應每個人不同的偏好與脾氣。約翰的第一個主人,也是他的父親,布朗特醫生,對約翰很和藹。他排除萬難堅持讓約翰升學,取得醫師執照,無論鄉里的人如何嘲弄,也不管他的妻子對此有多憤愾。排除布朗特夫人私下對他的斥責與懲罰—在離家求學後這減少很多—約翰常常會忘記脖子上的烙印。

從布朗特醫師死後到賣至國防部的短暫期間,布朗特夫人很確實地讓約翰記起自己的身份。布朗特醫師與華生小姐都過世了,所有對丈夫的怨懟,對情婦的憎恨,全都轉嫁到這兩人的私生子身上。這段時間不長,布朗特夫人的難以取悅卻足以讓約翰印象深刻。有些當時留下的傷疤,到現在仍清晰可見。

阿富汗之後是屠夫波克。那是一場真實的夢魘,約翰不想回憶。

然後是現在,坐在面前的神秘男人,夏洛克.福爾摩斯。福爾摩斯是個觀察入微且絕頂聰明的人,約翰領教過。除此之外約翰對他一無所知。不曉得他會跟布朗特夫人一樣尖酸刻薄,還是跟波克一樣殘酷冷血。已知的是,福爾摩斯是個講價高手,他買下約翰的價格說不定比身上的大衣還便宜,而人們通常不會珍惜太便宜的物品。此外他們第一次的交手不是很愉快,當時約翰揍對方一拳還踢了一腳,福爾摩斯的頭都流血了。

福爾摩斯是一個報復心強烈的人嗎?看看他的右臉頰,還留著三天前約翰贈與的瘀痕。很淡,但仍然存在。想必頭頂的傷一定更嚴重。這是福爾摩斯臨時起意買下約翰的理由嗎?他想報復,讓約翰的生活陷入地獄嗎?這個男人對警局人員態度刻薄,對便宜買來的奴隸想必更嚴苛。這一次約翰逃得掉嗎?

內心裡一個小小的聲音提醒華生醫生他是不可能從這個人手中逃走的,之前的經驗很明顯證明這個。夏洛克.福爾摩斯是一個——約翰閉上雙眼輕輕深呼吸——是一個聰明、敏銳、狡猾、自負的天才。他相信他能逮到約翰一次,就能逮到第二次。奇怪的是,約翰也相信。

約翰開始想像迎接自己的將會是怎樣的悲慘命運。他只期望福爾摩斯能比波克好一些。

他重新睜開雙眼,福爾摩斯仍低著頭聚精會神寫簡訊,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從約翰的角度可以看見對方長長的睫毛掩住那一雙顏色奇特的眼睛。他記得福爾摩斯貓一般的雙眼,在不同光線下呈現不一樣的顏色,透徹且銳利,在那一雙仿如能明晰一切的瞳仁注視下似乎沒人能擁有秘密。事實的確是,約翰提醒自己。那雙眼睛在他身上停留沒幾秒就能洞悉約翰.華生的一切。他的真實身份、他的雙親、他的經歷、他心因性跛腿的理由。

喔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居然知道約翰上一個主人做過什麼,這真是……

「太不可思議了。」在他發覺之前這幾個字就從雙唇間滾了出來。

他的新主人抬起眼皮看住他。「你豐富的表情說明你的小腦袋瓜正忙著想東想西,我都能聽見思考的聲音了。」他說,嘴角輕微捲起。「有問題要問?」

「呃。」約翰說。對,他的舌尖上有千百個問題,每一個都爭先恐後舉手說選我選我。然而他打不定主意該問哪一個,不知道哪一個才不會得罪他的主人給自己招來厄運。約翰眨眨眼睛,猜想他的表情一定很呆,因為福爾摩斯的唇角更上揚了。「沒有,先生。」

「夏洛克。」他的主人以冷靜的聲音說。

「什麼?」

「我的名字。」夏洛克收起手機在座椅上調整姿勢。

他主人的意思是約翰可以直稱他的名諱嗎?約翰稍微皺眉,不太確定地開口。「夏洛克?」

「約翰。」夏洛克點頭。「這樣我們就算自我介紹過了,雖然在這之前我們早已見過面,我也幾乎知道你所有的事。」

所有的事,包括那個。「你怎麼知道波克先生……」約翰停頓。老天啊,他的腿抽痛得更厲害了。

「你從小就被當作奴隸養大,約翰。」夏洛克中斷約翰的吞吞吐吐。「你還曾是個軍人,服從可以說是你的天性。但是你卻逃跑了,代表一定遭受過虐待,心因性跛足因此而來。我原本以為只有身體虐待,但得知你是從拍賣場逃跑之後有了其他想法,你的主人打算讓你去的地方對你而言一定是恐怖到難以接受。拍賣場的哪一種賣家最讓奴隸害怕?答案顯而易見。但為什麼你的前主人要把你賣到那種地方而不是樂意接受具有醫學背景奴隸的普通人家甚至醫院呢?理由昭然若揭,剛才在辦事處你對波克的懼怕與厭惡證明我的觀點。」到此偵探停了下來注視著面前的醫生。「他強暴過你,不只一次。」他平靜地揭示這醜惡的內幕。

約翰困難地吞嚥。「我沒有拒絕的權利。」他低聲說。

「是的,你沒有。」夏洛克實事求是地說,轉過頭看著窗外沒再探究同車同伴腦內的小劇場,車子裡呈現怪異的安靜。

然而夏洛克的平靜對剛換了個新主人的約翰來說一點幫助都沒有,他得拼命深呼吸以平復緊張的情緒。現在他的腿痛得非常嚴重,雙手止不了震顫,曾受槍傷的左肩一陣一陣鈍痛著。約翰的頭別向另一個窗戶,藉著觀看外頭的景物轉移腿上與肩上不存在的疼痛。他看見計程車駛進一個安靜的住宅區,停在一橦公寓門前。

「我們到了。」夏洛克說。

他的新居座落在倫敦市區,是一棟普通的三層樓公寓。一樓有一間咖啡廳,約翰站在貝克街221號的門口時可以聞到濃郁的香味。夏洛克開門領頭走進去,約翰拖著疼痛的右腿跟上。

「我們的房東哈德森太太住在一樓221A號。」夏洛克一邊走一邊說。

「嗯。」

「底下有一間地下室。」

「噢。」那大概就是他未來的房間了。地下室只是比較陰暗潮濕一些,沒有什麼不好。這樣想的約翰揉捏作痛的腿。

他們爬上冗長的樓梯,夏洛克在一個咖啡色的門前停下,轉身面對他的新奴隸,臉上竟帶有孩子般得意的神色。「這裡,就是221B號。」他推開門慎重地宣布。

約翰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天啊,夏洛克。你家遭小偷了!」這是他唯一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釋。「看看他給你這裡搞得一團亂。」

夏洛克的表情僵在臉上。「你從哪裡演繹出這種荒謬的結論?」他以一種特有的輕巧腳步在屋子裡根本看不見的通道行進,然後站在起居室——看格局應該是起居室——的中央。「快進來我幫你介紹。」

約翰猶豫著自己的腳應該踩在那一堆書上或者這一堆報紙上。他腳邊的瓶子裡裝的是乾掉的蟑螂嗎?那堆報紙底下藏的應該不是沒洗的杯子吧?怪不得夏洛克需要一個奴隸,看看這裡,核爆現場都比它井井有條。他在這空間裡如履薄冰前行,萬幸地沒踩破任何東西或割傷自己的腳趾,順利站在他的主人面前。

「我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完全整理乾淨。」約翰左右張望後向夏洛克報告。

「那不重要。」夏洛克沒興趣地說。「那邊是廚房,另一角是衛浴,我的房間在那個門後。」

約翰跟著夏洛克飛快的指示在起居室裡轉了一圈,發現更多有趣的東西。起居室有一扇大窗戶正對貝克街,午後的日光正透過窗戶將房間裡照得明亮;一張長沙發靠在牆邊,牆上畫了一個黃色大笑臉,壁紙上一個個的洞是彈孔嗎?另一面牆上則貼滿照片,照片與照片之間以細線連接。除了照片之外,牆上還以龍飛鳳舞的文字滿滿標出許多細節,約翰忍不住走往牆前以看得更仔細,沒發現自己的嘴因為驚訝而微微開啟。

「這是……你一個人完成的嗎?」約翰問。

「顯然。」不遠處的夏洛克說。

「哇喔。」約翰下意識說。「這真是,精彩絕倫,不可思議。」

他感覺他的主人走往他。「你看出什麼了嗎?」夏洛克的聲音明顯愉快了一些。

約翰伸長脖子張望,發現自己認得那些照片。那是他被秘密居留時那些探員強逼他看的分屍照。牆上貼的比他看過的更多,其中幾張受害人的脖子上有明顯的壓痕,約翰下意識撫摸自己脖子上那一圈因為曾戴過鎖銬而留下的淡淡痕跡。

「他們是奴隸?」約翰問。

不知何時夏洛克已完全站在他的身後,以較高的身長越過他的頭頂望著牆壁,比自己高的身長造成的陰影投在約翰的頭頂。「對。你還發現什麼?」

約翰瞇起雙眼。他可不是諮詢偵探,但這種明顯的切痕倒難不倒身為醫生、軍人與前屠夫的他。「這幾個的切割手法很粗糙。」他說。「兇手拿這幾個奴隸做分屍練習嗎?」

「你比蘇格蘭場那幾個笨蛋聰明多了。」

約翰回過頭略抬起下巴望往他的新主人,夏洛克正垂下眼睛看著他,右邊的嘴角微微捲起。不知道為什麼約翰臉紅了。他把目光放回面前的牆上,沿著夏洛克標在照片間的細線一張張審視。

「這是最新的照片。」夏洛克說著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些照片釘到牆上。

「嗯。我沒看過這個受害者的照片。」約翰說。「因為這個的出現那些人才放了我嗎?」

「那些人是白痴。」夏洛克輕蔑的語氣說。「我早跟他們說過你不是兇手,他們卻懶得查明真相。大概因為他們的領頭上司也是個懶鬼。還是個胖子。」

約翰再度回頭。「你認得他們的主管?」

「那是我生命中的污點。我不想談他。」

「好吧。你找到兇手了嗎?」

夏洛克從鼻孔發出一聲輕微的哼聲,聽起來有些不高興。約翰猜大概還沒有。

「去看你的房間。」夏洛克轉移話題。

約翰拖動疼痛的腿移往門口,同時舉起手在半空中揮了一下。「我可以自己下去,先生。夏洛克。」約翰修正稱呼。「我知道地下室在哪裡。」

灰藍色的眼睛盯著約翰好一會兒,兩條眉毛短暫聚攏又很快舒展開。「你想住地下室?地下室不通風又冷又潮濕,通常不是一般人會選擇的選項。」

約翰張開嘴又閉上,接著再張開。「不,如果可以選擇我當然不會想住地下室,只是通常……等等。」他瞪大了雙眼顯得很驚異。「你不打算讓我住地下室嗎?」

「為什麼?」夏洛克的語氣就像約翰問的是多麼愚蠢的問題。「地下室離這裡很遠,太不方便了。而且又不舒服。」

約翰用力眨眼,一時之間像是失去語言能力,雙唇開啟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好吧。」終於他說。

夏洛克沒多說什麼轉身走向通往浴室的方向,那裡有一道樓梯,通往這樓中樓的第二層。約翰走上樓梯,奇怪的是他的步伐似乎比較不跛一些,也許是因為對新房間的期待感讓他忘記腿的疼痛。

約翰跟在夏洛克身後走進221B樓上的房間,因為眼前的景象而瞠目結舌。這個房間空間極大,擁有一扇巨大的窗戶,正對南方的方位使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約翰彷彿聞到日光的味道。一張雙人大床,上頭鋪蓋整組床套組,包含床罩、棉被。上帝啊。約翰壓抑不下不由自主露出的笑容。那是兩個大枕頭嗎?房間裡還有一套實用的桌椅,一座實木衣櫃,床頭櫃,床邊桌。

「夏洛克。」約翰從秉住的呼吸裡嘶聲說話。「這些,我全都能使用嗎?」

「這不就是這些東西放在房間的目的嗎?」夏洛克語氣平淡,好像約翰問了個傻問題。「整理一下到樓下來。」

他的主人離開後約翰立刻躍到床上在上頭滾了好幾圈,然後四肢展開攤平,感受柔軟的床墊給予肌肉的反作用力。這真是太舒適了,比過去六個月他短暫承租的那些小套房好上好幾倍。更別跟他從前住過的那一些相比了。像是後院的小矮屋——他與他母親共享的那個;或者公共浴室旁的儲藏室——學校分配給他的那樣;以及波克先生讓他睡的那一間又臭又冷,位於屠宰場的小倉庫。

約翰起身後又擺弄房間裡的一些小東西,打開衣櫃再關上,拉開抽屜再關上,拉出椅子坐在桌前,透過大窗戶看往街道。街上沒什麼人走動,住在對面的老先生坐在門前曬太陽,腿上窩了一隻貓。旁邊有兩個小女孩兒玩娃娃,還有一個男孩在跳繩。明晃晃的日光讓現實衝進約翰的腦袋,使得因為獲得如此美好大房間的興奮情緒冷卻下來。

波克先生一開始對約翰也很好。抓走他的喬探員也試圖表現出和善。都是虛假的,約翰知道。不要相信你的主人對你的友善,他隨時都能拿走一切。從小華生小姐就百般告誡過約翰這些。服從,做好分內的事,別對任何事抱任何期待。活著就好。

約翰起身,挺起胸膛抬起下頜,以軍人的姿態走往樓下。他在阿富汗死裡逃生過,曾被波克揍到昏迷,曾假裝一般平民度過六個月。沒什麼足以難倒他的。

夏洛克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發呆,雙手合十抵住下巴。當聽見約翰下樓的聲音時頭往後仰,倒反著看他新買的奴隸。約翰環視空間一週,聳起的肩膀下定決心般地重重落下。

「好吧,你希望我從哪裡開始呢?浴室有一些亂,但還不是最糟的。廚房應該是首要,如果我要做晚餐就得先把水槽清乾淨。起居室可以晚一點,你需要讓我知道哪些要留哪些可以丟。廚房長桌上的那些實驗我猜最好別動對不對?」約翰停下說話,對夏洛克伸長的手臂眨眼。「那是什麼?」

「我的信用卡。」夏洛克說。「附近有costco。」

約翰猶豫,小心走過地上的雜物接過那張小卡片。「你要買什麼?」他問.。

「不是我。」偵探的手回到下巴,這回他閉上眼睛。「你需要個人用品。」

「噢。」約翰低著頭研究信用卡。「我……」他清了清有些卡住的喉嚨,吞下些許沙啞。「那我先出門,晚一點再打掃?」

夏洛克揮手。「鑰匙在壁爐上。」

約翰拉整身上的T恤,打開221B的門,看見門外站著一位婦人,一手端一壺茶,另一手則是一只放滿餅乾的盤子。那婦人瘦瘦小小滿頭白髮,滿臉笑容在看見約翰之後多了疑惑。

「你是夏洛克的朋友嗎?」那婦女問,看起來很高興。

「呃,不。我是,那個……」約翰吞吞吐吐。

靈敏的視線來到約翰的頸間。「噢。」那婦人恍然大悟地說。

「約翰是我的助手。」夏洛克輕快的聲音從屋子裡傳出,接著他就出現在約翰身後。「約翰,這是哈德森太太,我們的房東。哈德森太太,這是約翰。」

歡快的表情再度回到女房東臉上,她遞出餅乾的盤子。「真高興認識你,約翰。來一塊餅乾?」她笑咪咪說。約翰楞了一下,有些不太確定地拿取餅乾。理論上他不被允許跟主人分享同一盤食物,但服從總是沒錯。「我早就說過夏洛克需要一個人照料。他就像是個小孩,老是忘記吃飯睡覺。還有,看看這房子裡一團糟。」

「哈德森太太。」夏洛克的語氣聽起來就像跟媽媽抱怨撒嬌的孩子。

「我有說錯嗎?餅乾,夏洛克。」

夏洛克乖巧拿了一塊,約翰忍不住笑出聲音,連忙咬一口手上的甜點隱藏這不禮貌的反應。滋味真是好極了。「我要出去購物,需要幫忙帶什麼回來嗎?」

「不用了,約翰。」哈德森太太走進屋子,將茶與餅乾放在矮几上。「路上小心.」

約翰點頭,踏出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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