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沒有看見陽光。

希柏.克利特坐在堆積如山的床單、毛巾、浴巾、病人服…之前,雙手用力搓揉,這是他的工作。受到詛咒污染的織品不能用魔法清潔,只能以人工方式徒手清洗。那上頭沾染各式各樣的污跡,排泄物、嘔吐物、血跡,剛開始會讓他噁心得想吐,然而經過一個禮拜後克利特已經完全習慣。

好像永遠都洗不完,每當他清完一小批,就會有另一堆從清潔通道滾到面前。克利特的雙手長滿粗繭,頸脖非常疼痛,而且眼睛乾澀。

完成一部份後克利特將一大桶成品抬到身後的一個小電梯裡,按下旁邊的按鈕。小電梯乘載乾淨的織物往上升,聽說終點是一個陽光充足的曬衣場,會有家庭小精靈承接晾曬的工作。他稍微伸展一下身體,在範圍不大的工作區散散步,走到腳上的鐵鍊能容許的最大距離再折返,接著重新坐回越堆越高的污物前。

他的上司--一個滿臉橫肉看起來非常兇暴的胖女巫--告訴他,第一個月如果表現優良,會考慮每天多給他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我可以出去外面看看嗎,女士?』他那時候這樣詢問,但只得到一個白眼。

他的房間位於工作區隔壁,跟從前住的一樣,是一個狹小沒有窗戶倉庫般的空間,只有在那裡他才可以不受鐵鍊的限制自由活動。這與希柏.克利特期望的不同,從呼嚕網出來後他就直接被帶到位於地底的工作室,從沒有看過醫院的一磚一瓦,也沒見過夢寐以求的戶外。

鈴聲中斷了克利特機械般的清洗動作,抬起頭望向牆壁的時鐘,12點整。他起身走到通往自己房間的那一扇門,穿過房門的同時腳環上的鐵鍊如同魔法般地自動鬆脫。桌上已經放置了今天的午餐--沙拉、一籃麵包與冷湯--桌前則坐著他的上司。

『納金夫人。』克利特立即恭敬地低下頭。

女巫師哼了一聲作為回應。『我帶來你的試用結果。』她揚起手上的羊皮紙。『你認得字嗎?還是需要我唸給你聽?』

『我可以自己看,女士。』

『是嗎?』納金夫人懷疑地說,但仍將羊皮紙留在桌上。『好吧,總之他們同意你留下來繼續服務,還有每天中午及傍晚的休息時間各增加半個小時。』

聽到這個新消息的克利特忍不住在心中歡呼。他把握機會詢問另一個問題。『關於上次提出的請求,我可以到外面嗎?』

『喔?然後再殺死幾個麻瓜嗎?』女巫師提出奇怪的反問,克利特雖然疑惑卻不敢發出聲音。『我會跟上面說這件事情。』

『女士,我,我也可以不出去,只要能看看外面就好了。』深怕他的請求會遭到拒絕,克利特退而求其次。

『我說過會跟上面提。』這一次納金夫人聽起來有點生氣。『我聽說你曾經抱怨食物不合口味?』

那是有幾次希伯覺得桌上的餐食似乎壞掉而喃喃自語,他沒想到會被聽見。『不,那是…』

『閉嘴,骯髒的東西,我不想聽你的解釋。』女巫師站起走向另一個方向的門--通往醫院,也許,總之他從沒從那裡出去過。『有得吃你就應該高興了,多虧了你們,戰爭的時候很多人什麼都沒得吃。』

他不懂他的上司指的是什麼,但過去的經驗告訴克利特如果不想挨打對於不明白的事情最好不要問太多,於是他選擇沉默不語。那似乎是個好主意,因為女巫師沒再多評論而是直接走了出去。

克利特放鬆地吐一口氣,坐在桌前開始喝湯。一向是冷的,有的時候訓練師會給予熱湯並要他一口氣喝下,當然是為了懲罰。類蛇人沒有辦法承受任何有熱度的食物,那會讓他們的口中及喉嚨長滿水泡,痛不欲生。

他儘快完成午餐,能剩餘越多的休息時間越好。他實在很累,短暫的午休可以避免下午的精神恍惚,希柏.克利特不希望因為沒有在期限內完成所有的工作而受到懲處。

他害怕被人類的魔杖指住的時刻。

---

又經過一個月,克利特再度在宿舍裡遇到等待的納金夫人。縱使這個女巫對他的態度非常惡劣,但在整整30天沒有和任何人接觸的情況下,看到這個面容冷傲的上司,希柏.克利特仍然覺得很高興。

『上面答應了。』女巫師冰冷地說。『雖然我懷疑出事的時候誰該為此負責。』

克利特先是呆了一下,接著想起對方在說什麼,忍不住扯開嘴角露出笑容。『謝謝,謝謝女士,謝謝。』

女巫哼了一聲。『中午用過餐後你可以從那個門出去。』納金夫人用下巴指向她用來進出的那扇門。『下午一點半之前回來。』

『是,女士。』他恭敬地垂下腦袋,再度表達謝意。『謝謝您,女士。』

『不要滿口道謝,虛偽的東西。』納金夫人咬牙切齒地說。『你讓我噁心。』

克利特咬住下唇內側,反射性用右手手掌遮蓋左手手臂。在那裡有一個顏色難看的胎記,豬肝般的暗紅色,訓練師說那是類蛇人與生俱來的特徵,就像身上蛇鱗般的皮膚、尖利的銳牙與黑灰色的指甲。

他的上司離開後克利特立即以飛快的速度解決午餐,然後用因為興奮而輕微發抖的手掌握住門把。喀啦一聲門板向後推,克利特發覺自己站在一條燈光昏暗的走道上。既緊張又期待,類蛇人小心翼翼走往唯一的一個出口,向上爬過一大段階梯以及許多轉彎,最後站在一個巨大的房間,或者應該稱為大廳的地方。

這裡的天花板極高,掛著許多閃亮的燈光,四周的牆壁則是一片純白。大廳裡的人們川流不息,他們都穿著合身的長袍與鞋子,看起來很嚴肅。希柏.克利特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大的空間與這麼多的人類,驚訝地瞪大雙眼就怕漏看了什麼。大廳正前方有一扇巨大的玻璃門,白花花的光亮從不停被開啟的大門投射進來,那必定就是陽光,透過門片彷彿可以看見外頭人來人往。克利特一邊張望一邊往大門移動,迫不及待想感受陽光的熱度與街道的景色。

隨著越來越靠近醫院大門,克利特的心跳越是急促,最後終於忍不住小跑步直直奔往灑進大廳裡的光源。就在快要接近時突然左腳踝一緊,克利特整個人往前飛撲,硬生生四肢著地重重地摔倒在堅硬的地板上。他聽到旁邊的人們發出驚叫聲。

克利特起身回頭望向自己的腳,雖然什麼都沒有看見,他可以感覺那條束縛的金屬鍊就在那裡。

『先生,你在流血。』一個女性的聲音,克利特疑惑地轉頭,不太確定是不是在叫他。

周遭圍了一些人,其中一個綁著棕色髮辮的年輕女子,眼珠是淺咖啡色,正指著他的鼻子。克利特舉手摸了摸,溫熱黏膩,看到滿手的鮮血後立即按照以往的經驗捏住鼻樑的血管。另一個穿著白色袍子的男性則靠近蹲下,舉起手上的魔杖。『讓我看看。』那男巫師說。

克利特瞄了魔杖一眼後下意識瑟縮,拼了命搖頭。『先生,請原諒,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抱歉弄髒地板。』他慌慌張張地用袖子塗抹滴在地上的血跡。

『你在做什麼?我是治療師,讓我看看你的…喔梅林。』那男巫師突然停住口,伸手抓握克利特的下巴讓對方的頸子從掩藏的黑髮後顯露出來。『你就是他們口中的那個東西?』

聽到圍觀的人窸窸窣窣討論著他身上的特徵,克利特舉起兩手遮住自己的頸子兩側後用力站起,然而自稱治療師的男巫師卻一把握住他的右手上臂不讓他離開。

『你的指甲。』治療師說,以可以說是很粗暴的方式舉起克利特的右手手腕。『果然是這種顏色。』

治療師的力道很大,克利特忍不住痛得齜牙咧嘴。『先生,』他維持禮貌地要求。『請放開我。』

好像這個時候才察覺自己的舉動,男巫師鬆脫掌握向後退了一步。『你是一個類蛇人。』他的嗓音冰冷。

克利特張望四周,圍觀看熱鬧的巫師女巫們紛紛退開,空出一個很大的圓圈,他站在正中央,雙手更用力摀住頸子。『是。』他有點猶豫地回答。

群眾的表情由原先的關心轉變成厭惡,克利特想起訓練師一直強調,關於人類對類蛇人的觀感,關於這個種族在世界的地位。不要忘記你的身份,訓練師說的話在腦中重複,克利特慢慢垂下頭顱,盯住自己寒凔的涼鞋一陣子之後轉身推開圍觀的眾人往人少的地方奔跑。

他看得出來這些人恨他,雖然克利特不懂原因。即使是對他最友善的訓練師,大多數的時候也都緊繃著臉冷冰冰地說話。希柏.克利特一直期望接觸社會之後能夠證實自己的能力與價值,但顯然是太自以為是。他做著沒有任何人讚美的粗重工作,一個人孤獨地住在狹窄的房間與沉悶骯髒的工作室;當終於有機會接觸外界時得到的卻是負面的情緒。

克利特毫無目標亂闖,離人群越遠越好,最好可以看見陽光與街道,他好想好想接觸任何溫暖。

類蛇人走進一條人煙稀少的走廊,牆壁是舒服的鵝黃色,上頭吊掛一盆盆開著黃橘色花朵的花籃。克利特停下腳步歪著頭研究花籃,嘗試性地碰了碰柔軟的花瓣。

『那是日光菊。』身後傳來稚嫩的聲音,受到驚嚇的克利特急促轉身,正對一個個頭矮小的禿頭男孩。那男孩臉色蒼白四肢枯槁,銅鈴般大的藍色眼睛框在凹陷的眼眶裡,眼下黑漆漆的陰影特別突出。『你也生病了嗎?』男孩指了指克利特蛇鱗般的皮膚。

克利特撫摸頸子。『不,』他回答。『這是…天生的。』

『喔,那還真奇妙。』小男孩聳肩,好像看見一個身上長鱗片口中有獠牙的男人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對了,爹地買了最新款的巧克力蛙,要不要一起吃?』沒有等他回應男孩就逕自往自己的病房走,克利特立即跟上,不想錯過認識新事物的好機會。

不同於自己房間的陰暗,男孩的病房又大又寬廣,一進去克利特的目光馬上被牆上的大窗戶吸引。窗戶上懸掛純白色的簾子,由窗外拂進的微風吹得白色紗幔飄動。日光穿透進房在窗邊的地板留下一個四方形的光亮,克利特輕吸一口氣走往窗邊伸出手掌。

這感覺好舒服,溫溫熱熱灑在克利特伸出的手掌上。他先是觀賞印在掌心的白色光芒,而後閉上雙眼品味,想把這知覺刻在心裡。衣角被拉扯,克利特睜開眼睛往下看,光頭的男孩遞給他一個奇怪的包裝。

『給你。』男孩說。『看你抽到誰。』

『謝謝。』類蛇人說,好奇地翻轉手上的零食,學男孩的動作拆開包裝。

瞬間從包裝裡跳出一個深色光滑的小東西,克利特反射性抓取,那東西卻靈巧地跳到窗緣後消失在窗外。

『真是可惜。』男孩聽起來不是很失望。『你拿到誰的卡?』

克利特這時才發現包裝裡還有一張小卡,他抽出卡片,拼出上面的名字。『阿不思.鄧不利多。』他說。

『喔,又是他。』男孩這次聽起來是真的失望。『我已經有二十張了。』

類蛇人看著卡片上的照片,覺得這個老巫師長得很熟悉。是了,他想起來,這是他常常夢見的那個白鬍子老人。克利特閱讀底下文字,輕聲朗誦。『生前阿不思.鄧不利多被稱為當代最偉大的巫師,曾擔任霍格華茲魔法與巫術學院校長、巫師協會會長、巫師國際聯邦梅林勳爵團第一級大魔法師、巫審加碼首席巫師。與鍊金術師尼樂•勒梅合作煉出魔法石。發現龍血的12種用途。擊敗史上最危險的黑巫師蓋勒‧葛林戴華德。二次大戰時期遭黑巫師賽佛勒斯.石內卜謀殺,享年116歲。』

照片上的阿不思.鄧不利多對他眨眨眼,然後消失在相片框之外。『爹地說那個賽佛勒斯.石內卜既殘忍又冷血,』禿頭的男孩解釋。『是一個卑鄙的大壞蛋。』聽到這樣的描述克利特禁不住打個冷顫,卻也對第二次大戰的故事更感到好奇。正想繼續問時眼前出現人影,他抬起眼皮正對一個又胖又高的男巫師。男孩也發現了男人,高興得咧開了嘴。『爹地。』男孩大叫。

克利特立刻低下頭表示恭敬。『先生。』他說。

沒有想到的是,男巫師竟大步走向他,接著一把抓起他的上衣前襟,克利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往後壓在窗邊的牆面上。『你要對我的孩子做什麼?』男巫師大聲怒吼。

克利特嚇得呆了。『不,先生,我不…』他嘗試解釋。

沒讓他說完男孩的父親便一拳揍在克利特的臉上使得他往旁邊飛了出去用力摔倒在地上。『離我的孩子遠一點,混蛋東西。』男人怒斥,向前重新靠近倒在地上的類蛇人,以堅硬的靴頭重重踢打對方柔軟的腹部,克利特痛得嚎叫,屈起身體保護自己。『你這卑鄙、下流、骯髒、噁心的混帳。』狂怒的男人每發出一個音節就重踢一下,類蛇人只能狼狽地手腳並用往門口逃離。

『爹地。』男孩稚嫩的聲音尖叫。『爹地,是我邀請他的。』

『你邀請他?』巫師轉身面對他的孩子。『就是他們害你生病你不知道嗎?』

克利特沒聽到男孩的回答,只顧得慌慌張張跑出那間病房。深怕巫師追上來,類蛇人躲進位於長廊轉角處的另一個房間並且迅速關上房門,接著將背脊貼在門板閉上雙眼長吁一口氣。訓練師是對的,外面的世界殘暴又瘋狂,人類對他族群的恨是克利特無法想像。書上描述的美麗場景根本不存在,希柏.克利特只感覺到冰冷與殘酷。

他慢慢睜開黑色的眼睛,這個時候才發覺自己闖進陌生人的病房,幸而目前沒有任何人在這裡。這個房間比他所見過的任何都還要寬敞,大窗戶,齊全的設備,到處擺放的鮮花、玩偶,透露出住院的人的特別。克利特張望,除了躺在床上緩慢呼吸的病患之外沒有其他人,於是好奇心戰勝懼怕,類蛇人走向敞開的窗戶前。

這裡的景色比方才小男孩的那裡更好,往外看去是一個色彩繽紛的花園,抬頭可以看見藍天白雲,以及亮澄澄的日光。克利特深呼吸感受不同於以往所接觸的新鮮空氣,伸出手臂讓帶著溫暖的微風刷過他的掌心。和風穿透覆蓋手臂的粗布袖子鑽入毛孔,那感覺真是不可思議的舒適,有一瞬間克利特幾乎就要不顧一直想隱藏的胎記與蛇鱗般的皮膚,捲起袖子讓肌膚直接接觸空氣。

他轉身研究房間的擺飾,克制擁抱那隻巨大毛茸茸黑狗娃娃的衝動,儘儘用手指輕輕觸碰;低身嗅聞每一種花的氣味;撫摸高級家具—很明顯不是醫院提供—的觸感。然後克利特走到病床前低頭觀察病房的主人。

躺在床上的男人雙目緊閉,亂糟糟的黑髮散在枕頭上,糾結的眉毛額上有一個淡淡的疤痕,像倒過來寫的英文字母Z。克利特再度感到熟悉,好像認得這個病重的人。於是他仔細回憶,想起曾經夢見過這個長相,與卡片上的白鬍子老人一起。類蛇人走到床尾拾起掛在床欄杆上的字卡,閱讀上面的文字。

『哈利.波特。黑魔法。長期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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