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晚睡前約翰都會下定一次決心。

明天,就是明天。我會跟夏洛克保持距離,我會只做分內的工作,我不跟他聊天逗嘴,我不會讓整個心繞著他打轉。明天我就不會繼續喜歡他。

每一次這些決心都會在見到夏洛克的瞬間揮發得無蹤無影。

夏洛克不介意約翰的家務工作做得如何;不介意約翰是否每餐都是親自料理;不介意約翰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打盹——手上還抱著夏洛克的英國國旗抱枕;不介意約翰跟他一起走進餐廳坐在同一桌。夏洛克在意的只有案件以及廚房的實驗。他要約翰一起到犯罪現場,發簡訊讓約翰為他送東西到蘇格蘭場。他們奔跑在倫敦的巷弄就為了逮住某個偷取鑽石項鍊的竊賊,跳入泰唔世河就為了撈取某樣殺人兇器。夏洛克弄傷自己時約翰會替他包紮上縫針,然後為兩人泡一壺茶。

約翰的腳再也不痛,手也沒再間歇性顫抖過。雖然約翰一直在等待那不可避免的一天來臨,等著他的主人責備他,懲罰他,傷害他,賣掉他。他知道那一天來得越晚,飛蛾被火灼傷的疼痛就會越劇烈。他祈求它能快點到來,卻也祈求它盡量延遲。

夏洛克隔了好幾天才像突然想到般問約翰當天在工廠外麥可羅夫特提及的約定是什麼。約翰老實說了。

「他警告我不可以利用跟你上床佔你的便宜。」為了避免誤會他增加說明。「有關財富的便宜。」

他會這樣誠實,是因為夏洛克從未表達任何對的興趣。每當有任何案件扯上親密關係——數量還不少——時,夏洛克就會大肆批評情啊愛啊是多麼愚蠢又浪費時間的事。另一個原因是只要任何扯上麥可羅夫特的意見,夏洛克就會表現得特別反骨,故意唱反調。約翰想知道假若夏洛克聽見他的大哥的這個論點,會不會反而故意帶約翰上床,或者送他昂貴的禮物。

「他真是個討人厭的控制狂。」夏洛克大聲抱怨。「你無法想像跟這種過度保護的人過日子有多麼令人髮指。」

約翰後來察覺到麥可羅夫特對夏洛克的保護欲強大到多麼不可思議的程度。他在貝克街221B的各個角落安裝針眼攝影機——大概擔心夏洛克會被新買來又不上鎖的奴隸謀殺——當然夏洛克每一回都能找到它們並加以銷毀。他不只一次趁約翰採購時邀請約翰搭上公家提供的全黑轎車就為了打探夏洛克假日在做些什麼。他反覆告誡約翰要記得自己的位置,不要因為夏洛克對他的放縱就忘記自己的身份。

約翰可以理解麥可羅夫特擔憂夏洛克會被像他這種,奴隸跟主人發生性關係而製造出來的後代,同時血液裡還流有犯罪基因的人種欺騙的心情。

可以理解,不代表約翰會接受這種刻板印象的結論。

「那麼你擔心嗎?」約翰一邊煮開水一邊假裝不經意問。

「別傻了,約翰。」夏洛克的雙眼回到牆上的分屍照上。「我對性毫無興趣。我和工作結婚了。」

所以這表示夏洛克沒有跟約翰發生關係的打算——像大多數主人要求他們的奴隸提供的那樣——這本來應該要讓約翰鬆一口氣,帶來的結果卻是持續一整天的惡劣情緒。他那天故意把飯燒焦,但顯然沉溺在某起謀殺案裡的夏洛克並沒注意放進自己口中的東西是什麼滋味。

約翰痛恨這樣矛盾的情感。他一直擁有強韌的毅力與決心,訂立了目標就勇往直前絕不退縮。若非如此他怎能忍受超過十五年的求學生涯?要不是為了達到成為醫生的目標,他早在上學的第一天就會被一群圍住他威脅要給他一頓好揍的學生嚇得落荒而逃,更別提從沒間斷過的霸凌行為。可沒人會為一個奴隸討公道。

所以約翰告訴自己,早在學會講話的時候,他就答應過母親自己絕不會對任何人傾心。他不會戀愛,不會生下另一個被在頸子上烙碼的孩子。不會接到來自主人的簡訊便心情大好,更不會因為主人要他幫忙送一個文件到巴茲醫院就立刻放下手邊所有的工作衝出門。

坐在計程車裡的約翰再度因為違背誓言的自己而生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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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進到夏洛克指明的實驗室前整理了高高的毛衣領。實驗室裡頭不止偵探一人,有一位紮著馬尾的年輕女子站在夏洛克身邊,看來是在協助實驗。她的臉上帶著淡妝,兩隻小鹿斑比般的大眼睛始終黏在夏洛克身上。只是後者的心思完全在顯微鏡下的世界,表情如同以往一般冷然。

約翰確定自己很輕巧沒弄翻任何東西或者發出任何噪音,然而在穿過門口之後夏洛克的左手便平舉向他。約翰只稍微楞一下就上前遞出交代的文件,夏洛克接過,嘴唇努動不知是在說謝謝或者滾開。

整個過程夏洛克都沒有抬頭,約翰只有一點不高興,大多數是感到失望。

他尷尬地站在夏洛克旁邊,不確定接下來該回家繼續熨衣服還是待在這裡陪夏洛克。那個有著天真眼神的女子在約翰進入後總算願意將視線挪到新來的陌生男人身上,對約翰疑惑但親切地微笑。

約翰知道他是等不到夏洛克為他們互相介紹。他露出華生醫生最有禮貌的笑容。

「約翰.華生。」約翰說。

女子些許羞怯地伸手,約翰猶豫一下子才伸手輕輕握了下對方。管他的,這女孩不會知道自己正跟一個奴隸握手。

「你好,我是茉莉.胡帕。」女子說,大大的眼睛在偵探與醫生之間流轉。「你是夏洛克的……朋友?」

約翰很想說是,但他知道不是。「我是他的助手。」他說。

茉莉再度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轉而面對偵探。「那麼夏洛克,關於剛才咖啡的提議……」

「黑咖啡,兩塊糖。」夏洛克飛快說。「給約翰黑咖啡加牛奶。」

約翰伸手擋住茉莉。「不,胡帕小姐。跟我說咖啡機在哪裡,我過去處理。」茉莉顯然對這提議有點猶豫不決。約翰看得出來她不想離開夏洛克,但又覺得讓客人自己弄咖啡不妥當。約翰維持自己最誠懇的笑顏。「我堅持。」

胡帕小姐妥協,她為約翰指出茶水間的位置。

約翰端著兩杯咖啡——夏洛克跟胡帕小姐的——行走在實驗室外的走廊,同時思考那兩人的關係。即使夏洛克清楚表明自己對情愛關係毫無興趣,但胡帕小姐渾身都透露出她正瘋狂迷戀夏洛克的事實。所以這很難說,依照約翰看過的那些俗濫肥皂劇,痴心等待的女主角最後總能獲得男主角青睞。

約翰知道他沒資格嫉妒。他沒資格渴望一輩子都得不到的奢侈品。

他回到實驗室,現在那裡有三個人了。第三個是個微胖的男人,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跟茉莉說話,坐在另一側的夏洛克滿臉忍耐的表情。約翰推斷不出一分鐘他就會開口趕所有的人離開。

約翰將咖啡放在夏洛克手邊的位置。

「約翰?」他聽見有人叫他。「約翰.華生?」

約翰面對那微胖的男人,先是迷惑地眨眼,接著回憶進入腦袋,約翰驚訝地張開口。「邁可?」

被稱為邁可的男人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對,我發胖了。」他愉快地說。「真意外你會在這裡。我聽說你出國了。」

「對。但又回來了。」約翰簡短回答,期待夏洛克能快一點結束實驗。跟老同學敘舊是他最不想做的事之一,鑑於他的特殊身份,約翰的求學階段沒交上半個朋友。

邁可已經轉而跟茉莉介紹他倆的關係,熱烈得讓約翰驚訝。「約翰是我們班成績最好的學生。」他興高采烈說。「每學期都拿獎學金。我真希望我有他一半的用功。那個時候,誰,約翰?那個邀請你加入他的團隊的腦外科醫生?他可真欣賞你。」

「腦外科?」茉莉輕聲低呼。「那真了不起。」她看向約翰。「你沒說你是個腦外科醫生。」

約翰希望他們別再討論這件事了。「不,我不是。」他胡亂擺弄實驗桌上的東西。「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噢。」茉莉聽起來很惋惜。「發生了什麼?」

「完成了!」坐在顯微鏡前的偵探忽然跳了起來雙手高舉大聲宣佈。「約翰,發簡訊給雷斯垂德。逮捕哥哥,他是兇手。

約翰樂意遵守,很高興夏洛克中斷了這些對話。才按下發送鍵,外套衣領便讓夏洛克捏住將他往外拉。夏洛克沒理睬其他人自顧往外走,約翰只得露出標準的華生式道歉笑容向茉莉跟邁可道別。

晚一些他們在一家夏洛克推薦的中式餐館吃飯,夏洛克自稱不餓只點了一壺濃茶,卻老是偷約翰的炒飯。約翰沒說出心裡的疑問,關於在巴茲夏洛克是不是刻意要幫他解圍。他想聽到正面的回答,聽到夏洛克說其實他也很關心約翰;卻又擔心夏洛克會用莫名其妙的表情望著他說,

「什麼?腦外科?那不重要,早刪除了。」

所以約翰決定假裝夏洛克真的是為了他才介入那段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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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把牛奶從口中噴了出來。

「這他媽的什麼……」他一邊漱口一邊咒罵。「夏洛克!」約翰大聲呼叫。

起居室裡刺耳的鋸小提琴聲中斷。「啊。你喝了牛奶。」

約翰提著那一桶塑膠罐出現在起居室與廚房的交接處,整張臉漲得通紅。「你在裡頭加了什麼?昨天剛買的牛奶呢?」

「實驗。」窗前的夏洛克隨手拉鋸琴弓。「比我預期的慢一些。」

「什麼實驗?」約翰舉起味道怪異的牛奶觀察。「這不會有毒吧?」

「驗證人類反應與其智商是否有正向關係。」琴弓指向對牛奶瓶發楞的醫生。「明顯是沒有。」

約翰猜想夏洛克正拐著彎說他反應遲鈍。「你對幾個人做過實驗?」他問。

「目前只有一個。」

太好了,那正是他。「夏洛克,牛奶瓶的存在就是在告訴人們,這裡頭放的是純淨、健康、安全的飲品。你如果要在裡頭添加不純淨、不健康又不安全的成分,最好另外找個容器。」

「那就沒有意義了。」夏洛克理所當然回答。

約翰垂下肩膀嘆一口氣,嘟嚷著等等又得去賣場一趟。夏洛克的下巴夾住小提琴,輕快地拉起樂曲,同時對約翰調皮地眨眼。約翰咧開嘴笑了,站在那裡觀看那個不可思議的男人,奇怪這一切都是這麼自然。好像他不是夏洛克的奴隸,好像夏洛克不是買下他的那個人;好像他們已這樣共度過數十年,好像他們是認識很久很久的好朋友。

那一個晚上,住進貝克街的第三個月,約翰第一次沒在睡前重複不要迷戀夏洛克的禱詞。那一天晚上他開始相信這樣愉快的生活將能持續到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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