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推著推車在貨架間巡邏,一邊將需要的物品扔進車子裡。套頭毛衣,他絕對需要套頭毛衣,領口越高越好。四角內褲、牙刷、毛巾、沐浴乳。各式個人用品。約翰盡量挑選便宜實惠的種類,可沒蠢到真的以為他新主人的縱容沒有上限。無論他們表現得多麼友愛,都是假的。界線永遠存在,絕不容許踏越。

他另外買了牛奶、麵條、冷凍的肉類與蔬菜。約翰真誠想以精湛的廚藝給夏洛克留下深刻的印象,希望夏洛克了解他的價值勝過三千英鎊,別太早撕去表面上的和藹可親。他猶豫著要買哪一種茶葉,琢磨夏洛克的喜好,想像夏洛克的手上持有一只冒熱氣的馬克杯,裡頭裝的是約翰精心煮的奶茶。夏洛克的邱比特弓抿過杯緣,在瓷器上留下霧色的唇紋,灰綠色貓眼一般的雙瞳凝視約翰,巧克力牛奶般柔滑的男低音讚許。

「做得很好,約翰。」

他瞪住手上的兩個紅茶盒暗自生氣,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約翰從未刻意巴結任何一個主人博取他們的好感。他總是中規中矩做著分內的事,家務、讀書、考取醫師執照、挽救戰場上受傷的士兵、殺牛、照顧孩童。就連前主人波克先生對他做出那樣的事時,他也未曾在過程中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只有沉默接受。

因此夏洛克沒什麼不一樣。約翰一邊挑選牛奶一邊告訴自己。是的,那個人是耀眼的天才,光看一眼就能得知約翰的過去與現在;他像對待普通人一樣和約翰相處,稱呼他為助手而不是奴隸;凌亂的黑捲髮下白皙的膚色以及彷彿能透出光的雙眼,是約翰所見過最美的男人。

然而約翰永遠會記得他的母親曾反覆告誡過自己,別對任何事抱太大的希望,尤其是跟自己的主人發展友誼甚至戀情。別把你的心交給任何人,約翰。你會受傷的。華生小姐溫柔地撫摸兒子稚嫩的臉龐。除了破碎你什麼都得不到。

等等,他該不會在做「對自己的主人產生不切實際戀愛幻想」的白日夢吧?這真是太恐怖了。約翰在心裡狠踢自己,並告誡不可以再這樣了。

約翰站在牛奶櫃前胡思亂想的時間似乎有點過久,後方的男人發出不高興的嘖嘖聲,推了約翰的肩榜一把。

「嘿,奴隸,讓到一邊去。」那男人粗魯地說。「沒被鍊子栓住你就不懂得規矩了嗎?」

一瞬間藍色的雙眼蒙上些許怒意,但約翰立刻控制住,咕噥了一聲道歉,推著滿載的推車往結帳區,提醒自己等會兒結完帳後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隨便哪一件高領套頭衫。他對眼前大排長龍的奴隸結帳專區不可置信地眨眼睛,一邊排到最後頭一邊嫉妒地看著另十排短短的隊伍。信用卡捏在指間,約翰的手指磨蹭那塑膠表面。

他可以確定夏洛克一定未曾有過任何一個奴隸,很少人會剛買下一個新的僕人就毫無顧忌遞出信用卡。老實說約翰活到現在還沒使用過任何一張信用卡,這使得等了將近40分鐘終於輪到自己站在那台自動收費機面前時相當緊張。他模仿之前幾個人的動作,讓機器刷過貨物條碼,隨著總金額的增加約翰不由得越來越緊張。最後一樣物品的價格加上,約翰深吸一口氣,挺了挺肩,想像自己身在阿富汗的沙漠,面對的是一位深受重傷需要救助的弟兄,而他正是那個擁有勇氣與技術的軍醫。

約翰將信用卡插進機器讓它讀取晶片。

當提了兩手的大型購物袋踏出costco時,約翰忍不住笑了出來。絕對跟第一次使用信用卡無關,也絕對跟已套上高領毛衣無關。只是因為自己竟把操作自動付款機比照為戰場上的嚴峻而感到可笑。約翰維持著歡快的表情,臉上帶著自信的飽滿微笑,走向地鐵站,期待回到他的新家。

剛過一個站,就有人從後頭拍他的肩膀。

「你搭錯車廂了。」

約翰轉過身,看見一個高個子有些年紀的老先生,正以嚴厲的表情注目他。

「噢。」約翰臉上一紅,下意識手往後拉扯領口。這件套頭衫的領子顯然太過寬鬆,稍微比自己高上幾吋的人都可以從縫隙看見他的後頸,而且任何人都比約翰高。約翰彎腰提起擱在地上的塑膠袋,低著頭一邊道歉一邊穿過對他注目的人群,來到最末一節車廂。

奴隸車廂跟普通車廂的一個不同處,就是這裡的牆上沒有貼任何廣告。牆壁是死氣沉沉的灰色,地板是髒兮兮的土黃色,整個空間沉悶得讓人倒盡胃口。約翰挑了個角落,小心地別去觸碰到其他人拴在柱上的鐵鍊。他很慶幸夏洛克不拴住自己。在波克先生手下的那幾個月約翰的脖子因為長期戴著過緊的頸圈而過敏發癢,更別提每一回搭地鐵波克總要嚴嚴實實將他繫在奴隸車廂的鐵柱上,好像約翰隨時都打算逃跑似的。

好吧,這一點波克倒是正確的,約翰巴不得能逃離那人的掌握,越遠越好。

離開地鐵站走回貝克街的路上,兩大袋貨物沈得約翰的手臂發痠,跛行的雙腿因為施力不當而陣陣抽痛。他在一個街角放下塑膠袋稍做休息,拳頭搥打自己的上臂,望向還差兩條街區的貝克街嘆氣。此時一輛黑色光亮的轎車停在約翰面前,後座的門輕巧開啟卻沒半個人下車。

「上車,華生醫生。」車上一位全身黑色套裝的女士說,連抬頭看約翰一眼都沒有,雙手專注地在手機上撥弄。

約翰迷惑地眨眼,往車內瞧得更仔細。喔,他認出開車的黑西裝男人,自稱凱探員的粗暴男人,正越過肩膀怒視他。約翰往後退一步。

「不。」他說。

「與福爾摩斯先生有關。」那女子輕快地說。「上車吧。」

約翰懷疑地側頭橫視,一時間幾個想法越過腦袋。這些人想把謀殺案栽贓給他。這些人知道他在夏洛克那兒。這些人討厭夏洛克。約翰雖然不是偵探,這簡單的邏輯還是難不倒他。

「如果我上車,」約翰沈聲說。「你們就不能打擾夏洛克。」

黑套裝的女子第一次抬起頭,表情介於興味與愉快之間,大概是對於一個奴隸竟膽敢跟普通人談條件而感到有趣。「當然。」她簡潔說。

於是約翰毫不猶豫提著兩大袋採購物坐上為他空出的後座,完全將剛剛才下定決心的「不要信任與迷戀夏洛克」一事忘得一乾二淨。車子離貝克街越來越遠,約翰雙手緊緊握拳擱在膝蓋上,對即將來臨的事做好心理準備。

目的地是位於郊區的廢棄倉庫,黑套裝女子與負責開車的探員凱留在外頭,約翰自己一個人進去。他挺起胸膛抬高下巴,讓自己顯得無所畏懼。在經過站在門口的另一個探員——假裝友善的喬——時,眼珠更是動也沒動。那探員陰沉地瞪著約翰,明顯很不開心。

倉庫內等待約翰的是一個高大的黑髮男人,穿著體面的三件套式西裝,左手拿了一把折疊得很整齊的黑傘抵在地上,右手則輕鬆插在西裝褲袋裡。他的黑髮平整地貼在頭皮上,下巴些許抬高使得尖尖的鼻子朝上,表情既疏離又帶些興味。以一個審問者來說對方的姿態實在過於優雅,約翰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個人比倉庫外那兩個探員厲害許多,下意識他的肩膀用力往後挺,希望自己看起來比實際上高一些。約翰逕直走到男人面前,盡量讓跛足沒那麼明顯。雙眼直直地瞪視,約翰搶在對方開口前說話。

「你們不能因為自己的無能而遷怒於夏洛克。」約翰鏗鏘有力的聲音指責。「難道因為他比你們任何人都聰明所以就想栽贓給他根本沒犯過的罪嗎?」

西裝男人的腦袋歪向右側,臉上要笑不笑。「有趣的想法。」他的聲音很溫柔,沒特別的情緒起伏。「你知道我可以因為你目前的態度鞭打你。」

「你不行。」約翰冷冷地說。「你不是我的主人,你沒有權力。」

「我會建議夏洛克。」

「我不認為他會聽你的。」約翰絲毫不隱藏聲音裡的蔑視,憶起夏洛克提到抓走他的那些人的領頭上司時語氣中的不屑。眼前這個人應該就是夏洛克所謂的污點,雖然約翰並不認為對方的身材很胖。

男人眼中的興致更加濃厚。「你並不怕我。」這是一個肯定的直述。

「你也不怎麼可怕。」

左手上的黑傘轉移到右手,黑西裝男人雙腳的重心也移到右邊。「華生醫生。」他罕見地以一般人不會使用在奴隸約翰身上的正式稱謂。「今天請你來這裡跟那些分屍案無關。」

「我本來就跟那些屍體無關。」約翰憤慨地沈聲說。

男人沒動怒。「我找你是為了一個交易。」他柔聲說。

「交易?」約翰警戒起來。

「你每週向我匯報你的主人的動態,而我將提供你豐厚的現金。你不必讓夏洛克知道你擁有那些錢。」對不被允許擁有私人財產的奴隸來說這是誘人的提議。

約翰的眼皮連眨也不眨。「你跟夏洛克是什麼關係?」他問。

男人輕輕轉了下脖子。「這個嘛,我們可以說是某種形式的對手。」

「那麼你怎麼會認為我會同意幫助夏洛克的敵人?」約翰發出嘲弄的語調。

男人輕輕揚起眉毛,以學術研究般的眼神觀察約翰。「以一個擁有逃亡紀錄的奴隸來說,你對夏洛克的忠誠令人印象深刻。」

約翰收緊下頷。是的,他不應該這麼做。他跟夏洛克甚至認識還不到一天,怎麼立刻就急著捍衛對方了?波克給他的教訓還不夠嗎?

「我要回去了。」約翰強硬地說。

男人轉了轉手上的黑傘。「這麼急著回到你的新主人身邊嗎?」他說,對約翰慍怒的臉無動於衷。「我會送你回去,華生醫生。但關於夏洛克,我需要給你一些忠告。」

約翰很想知道關於夏洛克的任何事。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忠告?或者警告?」他忍不住開口。

「這就取決於你了。」西裝男人的語氣溫和,在約翰耳裡聽起來卻充滿警示意味。「夏洛克跟一般人不同,以大眾的眼光來看他既自私又任性,有些人甚至認為他是殘忍的。他對新鮮的事充滿興趣,但通常不會維持太久,常讓自己陷於危險僅僅為了尋求生活上的刺激。」他停了一下。「事實上,他熱愛危險。」

「你認為我對他具危險性?」

「普世的想法是這樣的。」西裝男人的視線停留在約翰的套頭衫領口。

約翰當然察覺到,他忍住撫摸之前項圈留下的痕跡的衝動。「我是個醫生。」彷彿這樣的直述句就足以釐清一切。

「你拯救生命,而不是摧毀嗎?當然。或許那個不成問題。那麼另一件事,夏洛克比一般人聰明很多,可是在人際來往,甚至情感上,」男人在這裡短暫停留。「恐怕不是那麼有經驗。」

約翰還真不明白對方想表達什麼。「你是在說他不太懂得如何使喚別人嗎?這對我來說可是一個好消息。」

男人的臉上無明顯喜惡。「你的第一個主人,布朗特醫生,很罕見地在你身上投資不少。」他意外改變話題。「將一個奴隸培養成醫生可不簡單。」

約翰攢緊拳頭。「你究竟想表達什麼。」

「你的母親一定很遺憾在法律上你永遠無法成為布朗特醫生真正的兒子。」

在法律上他甚至不算是個人。約翰得非常努力才能克制洶湧而來的怒氣。「我的母親,」他一字一句說。「從未謀畫過要從布朗特先生手上得到什麼。」

他知道他的母親有多愛布朗特醫生,即使在他人眼中,珍.華生不過是另一個想藉著跟自己主人上床來得到某些好處的罪犯後代。這些流言在約翰往上攻取更高學位的過程裡未曾停止過。

「那麼我可以假設你的意思是,你絕不會利用夏洛克對感情的不熟悉,佔他的便宜。」西裝男人的眼神除了冰冷之外也帶著嚴厲了。

「我不會幫他生小孩,如果這是你在意的。」

「你當然不會,如果能就是生物學上的新發現了。」男人無視約翰的暗諷,無聊地轉了轉手上的黑傘。「但你得知道,雖然夏洛克身上穿著名貴的大衣,他能動用的金錢並不是毫無上限。」

約翰受不了。他的左手抖得厲害,右腿痛得不得了,口袋裡夏洛克的信用卡像火在燒。他以最凶狠的軍人式眼神怒視對方。「而我的價格還不及他一件大衣是嗎?」他很高興自己的聲音很平穩。「對,我是個奴隸,但我不是娼妓。」差一點就是。約翰不去想。

「我很高興你這麼想。」男人假笑。約翰討厭那表情。「記住我的忠告,華生醫生。我的人會送你回去。」他說。

約翰回到貝克街時天色已經全黑了。因為提了兩大袋貨物的雙臂痠得發疼,約翰氣喘吁吁慢慢蹬上樓,一進到221B立刻放下手上的塑膠袋,輕輕搥打手臂。

「我來做晚餐。」約翰對躺在沙發的夏洛克腦袋上的捲髮說。

「我不餓。」夏洛克說,同時右手往頭頂的方向伸向約翰。

約翰立刻想起,馬上摸索放在褲袋裡的信用卡,快步走上前要將卡片還給他的主人,卻看見放在夏洛克張開的手掌上的物品。他楞楞呆站在那兒,不明白夏洛克的用意。

「這個是?」眼見對方沒有解釋的意願,約翰只好問。

「很明顯這是一支手機。」夏洛克用無聊的口吻說。

「我知道它是。但是……」約翰停住,懷疑的眼神來來回回在夏洛克以及手掌上那支全新的手機之間徘徊。「這是,它是,難道……」

約翰沒敢說出口自己的期望。沒有人會送奴隸手機,他猜想這是不是某種測試或陷阱。

「你的語言神經發生什麼事了?」夏洛克從沙發上翻身坐起正視站在面前的矮小男人。「拿去,這樣方便聯絡。」

約翰不可置信。他短暫猶豫,想到早一些在倉庫裡與那黑西裝男人的對話。約翰下定決心,接過這個禮物——如果這樣會讓那個男人不悅,那麼他偏要接受。手機的感覺冰涼又沈重,是種陌生的觸感。約翰清了清喉嚨,壓下喉頭裡陌生的腫塊。

「那麼,我去準備晚餐」約翰再度聲明,沒理睬夏洛克在他背後滴咕的我不想吃。

夏洛克後來在約翰堅持的視線下不情不願吃掉半盤焗烤千層麵——那可是約翰的拿手好菜之一——並且不介意約翰跟他坐在一起吃。當約翰在清理廚房與浴室時,夏洛克站在窗子前,下巴夾著一支精美的樂器,右手的琴弓流暢拉鋸。那是約翰第一次聽到小提琴現場演奏的聲音,這股溫和與悠揚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正在洗刷浴缸的約翰將這記憶牢牢收緊,與其它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一起。

這晚約翰在寬大的房間裡,躺在柔軟的雙人大床上,身上穿著平價卻舒適的棉質睡衣,兩手高舉在臉前,把玩全新的科技產品。螢幕發出的光芒籠罩在臉上,讓平時呈現小麥色的健康膚色顯得有些蒼白。他的通訊錄裡只有一個號碼,屬於夏洛克.福爾摩斯。約翰寧視著那幾個數字,手指在按鍵上點來點去。

約翰想著早先在倉庫與那陌生西裝男人的對話,關於夏洛克喜新厭舊的習性:想著夏洛克對他的友善將維持多久:想著今天晚上他為新主人與自己泡了一壺茶,兩人分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各自閱讀,就如同他跟夏洛克一樣只是個普通人民,這樣的美好還能再發生幾次。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在面對他的父親時,是否也是一邊告誡自己不可以太迷戀和信任,同時卻又忍不住被深深吸引,就像自願闖入火焰裡的飛蟲。

在這樣充滿矛盾的複雜情緒下,約翰不知不覺陷入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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