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堅持我的立場。』利霍谷先生銳利的眼神堅決地盯住站在主席台的人,坐在周遭的其他人紛紛發出贊同的聲音。


主席台上穿著寶石藍色天鵝絨長袍的女士環視現場的委員們,輕聲嘆了一口氣--沒有任何人發覺--轉向面對位於她右前方的年老長者。『你怎麼說,納克先生?』

被點名的長者巍巍顫顫站立,寬大的袍子穿在他枯槁的軀體上像是一張帆布,他看起來將近兩百歲,或者三百歲?納克先生清了清喉嚨,低沈的聲音穿透每個人的耳膜,會場瞬間變得安靜。無疑這是最受尊敬的長者,他的發言將左右大會的裁決。


『這是難能可貴的和平,主席。』平穩的聲音說著,『我認為在考慮更生的問題之餘,我們更應該考慮正義,也有義務為未來的每一代維護安全無虞的生活。』他點了點頭。『我贊成。』

女主席閉上雙眼聆聽現場的一陣歡呼,然後她深藍色的眼珠重新從睜開的眼皮後出現,堅毅地看著眾人。『那麼,』她說,『我,奧莉微雅‧史東,以巫審加碼議會所賜與我的權力宣判,受到詛咒的食死人們將接受監禁及重新教育,直到不再產生任何威脅並能服務社會。』


---

他又作了同樣的夢。夢裡有一個老頭,銀白色的鬍子長到肚子,帶一副半月形的眼鏡,水藍色的雙眼靜靜凝視,眼裡的情緒是他不懂的。一個頭髮凌亂的年輕男子,額頭上有淡淡的疤痕,臉上掛著細框圓眼鏡。拄著拐杖的老男人,凶狠的神情他很熟悉,其中一隻眼睛滴溜溜地轉,當被盯住時他不禁打了冷顫。還有一個擁有淺灰色眼睛的男人,是他所見過最好看的人類—並不是說他見過多少—卻總是露出壞笑。


他不認識這些人,但是他很喜歡這個夢。在夢中他與他們一樣,穿著相同的長袍,坐在同樣的桌子旁,吃一樣的食物,甚至他的手上也持有那個神奇的小木棍。所以當他醒來發現自己如同往常一般是獨自睡在冰冷的房間時不由得感覺失望,就像每一次他以為終於可以踏出房門看看外面的世界訓練師卻對他搖頭所感受到的那個情緒一樣。


蜷曲身體面向房門,他的黑色眼睛一眨也不眨。『真是愚蠢,』他喃喃自語責備自己。『我怎麼可能跟人類一樣?』


然而夢境是內心的渴望,他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麼。如果能穿上包覆全身的衣物並且不要露出利牙,那麼類蛇人與人類看起來幾乎就是一模一樣不是嗎?如果能拿到那個被稱為魔杖的小木棍,說不定他也能施放出相同的魔術。將身上的毛毯往上拉蓋住頭顱,他在黑暗中想像自己正穿著訓練師的黑色袍子,昂首闊步走在人群中,見到他的每個人都露出和善的笑容,並且上前與他寒暄。


於是在這樣美好的想像中他再度進入睡眠。


---


『我警告你很多次,克利特。』訓練師慍怒責備。『不要直視他人的眼睛,這種行為非常沒有禮貌。』


熱辣辣疼痛的臉頰正提醒著他的愚笨。怎麼又忘記了呢?訓練師說過很多次,直視人類的雙眼是犯上且挑釁的行為。克利特低頭盯住訓練師擦得黑亮的皮靴,垂放身側的兩手輕輕握拳。『對不起,先生。』他低聲說,嚥下因為被摑打而產生的羞辱感。


精美的靴子靠近,希柏.克利特下意識畏縮,然而訓練師的手掌僅是輕拍他的肩頭。『這是為了你好,希柏。』男巫師的聲音回復一貫的冷靜。『外面的世界與這個舒適又安全的房間不同。』訓練師退開坐在房間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外面的人也不像我這樣和藹有耐心。』


就如同之前教導過的一般,克利特順從地跪在訓練師腳前,兩手平穩貼在膝蓋上。『是的,先生。』他說,卻忍不住瞥了由大門底下流洩而進的光線一眼。外面的世界,多麼誘人,他好想看看真正的天空與陽光,撫摸真實的青草與花朵。


『專心一點!』發覺對方的分心,訓練師一把抓住希伯的黑色頭髮將他的頭顱往上拉,後者因為吃痛而發出嘶聲。訓練師瞪住黑曜石般的雙眼,不意外地在裡頭找到惶恐。『這個樣子要我如何推薦你去聖蒙果醫院服務?』


『聖,聖蒙果?』黑色的雙眼慢慢睜大,察覺自己正直直看住訓練師,克利特立即垂下眼神,但仍期待地繼續詢問。『那是哪裡?我可以去嗎?』


訓練師鬆開抓握的手掌平穩坐回椅子上。『是有收到這個訊息。』他的手指撫摸下巴輕聲回答。『他們需要一個能幫忙做一些…不是很乾淨的工作。像是清洗床單、病患服、夜壺,或者是受到污染的器材等等。』


『我可以做,先生。』希柏.克利特立刻自薦。『我不怕髒。』


『你當然不怕,』男巫師突然輕笑。『因為再沒比你更髒的東西不是嗎?』

聽到這一席話原本低垂的頭顱垂得更低。克利特想訓練師說的正確,畢竟從有記憶以來每個見過的人類都是這樣說。類蛇人既卑鄙又愚蠢,骯髒又噁心。他們笨到將靈魂出賣給惡魔,自願做惡魔的奴隸而幾乎毀滅整個世界以及自己。然而人類原諒了他們,甚至教導他們讀書認字與各種將來用得上的工作技巧。訓練師告訴希伯唯有誠心悅服服務社會才能洗清他的罪惡,他所接受的教育都是為了讓外面的世界願意接納像他這樣低賤的物種,他應該心存感激。


『是,先生。』克利特低聲回答。


訓練師鄙夷地觀察這個類蛇人生物。與其他同種族一樣,蛇一般的鱗片漫佈在克利特蒼白的頸子,往下延伸到被粗布上衣遮掩的部份。在他纖薄的唇後藏著一對尖尖的獠牙,如同蛇一樣銳利,卻吐不出任何毒液。扣除掉這個其實對方的長相與一般人並沒有多大的差別。高聳的顴骨與削瘦的臉頰,油膩膩的黑髮垂落兩頰邊稍微遮掩住醜陋的巨大鷹勾鼻。說實在的,第一眼看到他的學徒長相時訓練師感覺非常失望,他好羨慕另一個同事分配到年輕的女類蛇人。但幸好這個傢伙非常聰穎且順從--他們都很順從--所有的事務只要教一次便立刻學會,包括那個…男巫師舔了舔嘴唇。『克制那些脫軌的行為並好好表現,或許我會考慮向上頭推薦你。』訓練師柔聲說。『例如,證明自己是一個多麼乖巧的奴隸。』


他抬頭,看見訓練師眼中的暗示,於是跪在腳前的奴僕舉起修長的手指開始為他的訓練師解開長袍…


---


這是希伯.克利特今晚第二十三次睜開眼睛看往門縫,他實在太興奮以致於根本沒辦法睡著。訓練師沒有騙他,在得知聖蒙果醫院出缺的一週後他被通知已經得到那個服務機會。這將是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踏出房間,克利特迫不及待能立刻證明自己的價值。此外他可以親眼看見書上描寫的一切,充滿人群的街道,販賣食物的攤位,湛藍的天空雪白的雲朵。如果表現得夠好或許他們會讓他嚐嚐冰淇淋;他也想知道巧克力的味道究竟如何。


還有聖蒙果醫院,他在書上讀過,訓練師也教導過,那是治療病患的地方。病患,指的是身理或心理產生不適的人。克利特希望到時候除了清潔的工作之外能接觸其它,事實上他的內心認為自己並不是如同人類說的那樣愚笨,只要願意給予機會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他閉上雙眼,祈禱床邊的鬧鐘能快一點響起。


---


『動作快一點,我沒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陪你耗。』訓練師怒斥,伸手拉住克利特的頭髮將他往前扯。『快一點跟上。』


克利特吃痛驚呼,雖然仍不由自主地偷瞄四周景象,卻也立刻跟上男巫師的步伐。實在太新奇了,他相信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天。克利特原本以為他的房間之外就是戶外,畢竟白天從門縫底下穿入的光線看起來就像書上描寫的陽光,然而當他終於踏出禁錮的房間時看到的卻是一整條長廊。長廊兩側有許多一模一樣的門,克利特不太確定裡面是不是住著他的同類,因為除了自己之外他從沒見過其他的類蛇人。通過長廊是一條向上的階梯,克利特小心翼翼向上走,進入另一條冗長的黑暗長廊,長廊末端則是一扇巨大的金屬門,上頭刻蝕著複雜的花紋及符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些刻紋好像隱隱透出藍色的光芒。


走在前方的訓練師突然在門前停下轉身面對他的學徒,克利特立刻順從地垂下腦袋等候。訓練師伸手掐住對方的下巴將蒼白的臉用力往上抬,直直地盯住墨黑色的雙瞳。『踏出這裡就是殘酷的真實世界。記住我的話,克利特。將來無論遇見什麼,』從喉底發出的嗓音低沉又冰冷,威嚇般的吼著。『不要忘記你的身份,類蛇人。』


『是,先生。』克利特反射性地回答,因為下巴被捏得疼痛而皺眉。


訓練師鬆手,深吸一口氣。『我是為了你好,希柏。』他柔聲說,『你也希望外面的人類都能接受你吧?』黑髮的學徒點頭,於是男巫師繼續。『所以記住過去五年來我教導的一切,雖然類蛇人比較低等,但只要你保持禮貌且服從,他們就會慢慢瞭解你也是有用途的。』


聽到低等這個單字時克利特無法抑制地畏縮,沉默低頭盯住穿在自己腳上全新的輕便涼鞋。這是一早訓練師送給他的禮物,也是希柏.克利特所擁有的第一雙鞋子,只是穿上新鞋的喜悅此時卻被深層的自我厭惡給取代。克利特希望對方不要再強調類蛇人究竟有多麼卑賤,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在哪裡。


『是。』他回答。


『那好,』訓練師指了指克利特的左腳。『伸出那隻腳。』然後他在對方細瘦的左腳踝扣上一個金屬環。


克利特好奇地看著腳上的新飾品,吞下差一點脫口而出的疑問。『謝謝。』他轉而按照被教導過的表達感謝。


訓練師噗叱一笑。『謝謝?真有趣。』他含意未明地說。『我們走吧。』


抽出袖中的魔杖,訓練師將魔杖尖端對準金屬大門,克利特充滿期待地等待,巫師的魔法總讓他又害怕--當用在他身上的時候--又敬畏。伴隨巫師吟唱的咒文,魔杖尖端發出黃色的光絲攀爬在門板的雕紋上,接著喀啦一聲,厚重的巨大金屬門緩緩開啟。訓練師率先踏出門外,深深吸一口氣,希柏.克利特也立刻跟上。


與門內幽暗的長廊不同,迎接他們的是一條較短但光線充足的走廊。兩側的牆壁是柔和的白色,上頭掛著一些美麗的圖片,裡頭的景象甚至會移動;腳下踩的地板則乾淨得透亮,幾乎能完全反射他們的影像。克利特好奇地張望,差一點忘記往前走。訓練師帶著他在一張很漂亮的大桌子前停下,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


『我帶他出來了。』訓練師對坐在桌子後的一個女巫師說,指了指站在他身後的類蛇人。


女巫師點頭,在桌上攤開一大疊文件。『簽完這些。』她說,轉頭對著身後招手。『他來了。』


希伯有點緊張瞄向走廊末端的另一扇門,猜測等一下將從那裡離開,在外面迎接的會是什麼?他希望能是一大片廣闊的綠地,有充足的日光,他真的很想曬曬傳言中溫暖舒適的太陽。

當訓練師簽署一大堆文件的同時,女巫師身後的空間走出一個又高又壯有點禿頭的男巫師,穿著黃褐色的長袍,手上緊握住魔杖,直接走到克利特的面前。克利特已經算是高的了,印象中他所接觸過的人類沒有一個比他還高,但站在這男巫師面前卻顯得瘦小,克利特緊張地吞嚥,低下頭盡量表現出服從。『先生。』他有禮地招呼。


那男巫師上下打量他。『這麼瘦能做什麼?』


『我什麼都能做。』克利特立刻反駁。


『誰允許你回嘴?』一旁的訓練師怒斥。


克利特下意識緊繃身體迎接接下來可能出現的責打,所幸訓練師這一次似乎不打算懲罰他的無禮。『對不起,先生。』克利特低聲道歉。


『算了,我帶他過去,醫院那邊已經催好多次。』高大的男巫師一邊說一邊從袋子裡掏出什麼,克利特偷偷觀察,是一條發著亮光的細長鐵鍊,他正猜測那東西的作用,男巫師已經蹲下將鐵鍊繫在克利特左腳踝的金屬環上,鍊子的另一端則握在他的手裡。『走吧。』他輕輕拉扯鐵鍊。


克利特黑色的雙眼慢慢睜大,瞬間明白那小金屬環的作用,不是裝飾品或者禮物,而是用來限制行動的腳鐐。他轉頭乞求地看向訓練師。『我不會逃跑,先生。』他哀求。『可不可以不要這個?』羞恥感讓他的臉發熱。


『你沒有立場選擇要什麼不要什麼。』正簽署文件的訓練師不耐煩地回答。『還是你更偏好回到原本的房間?』


克利特輕輕搖頭。『不,我錯了先生。』他一點都不想回去。


握住鐵鍊的男巫師發出玩味的笑聲。『他的意見一向這麼多?』


『已經改善很多了。』頭也不抬,訓練師平板地回答。『再犯就嚴厲處罰。』


克利特緊張地扭繳雙手,輕輕咬住舌尖深怕不小心又開口惹惱了誰。那個男巫師的手掌又寬又粗,挨一巴掌大概會腫三天。繫在左腳上的鍊條再度被拉扯,這一次稍微用力,希伯立即往男巫師的方向移動。


只是他們前往的方向並不是另一扇門,而是女巫背後的小房間,裡頭有個地方正燃著綠色小火焰,克利特疑惑地瞥了男巫師一眼。


『呼嚕網,不記得嗎?』男巫師冷冷地說。


他從來沒有實際看過壁爐,只有見過書上的圖片,也不明白對方認為他應該記得什麼。『不,先生。』克利特說。


男巫師發出輕笑,含糊低語著果然是愚蠢的食死人,一邊在壁爐上的小盒子裡抓一把綠色粉末後站到壁爐裡。『站來我旁邊。』克利特小心翼翼跨進狹窄的空間,男巫師握住鐵鍊的那一隻手緊緊揪住他的衣領,綠色粉末落下燃起巨大的火焰。


『聖蒙果醫院。』男巫師說。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yatr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