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約翰.華生成為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室友兼助手已經過了三個月。從一開始三不五時提醒夏洛克該許個願望,到現在自動自發泡茶、採購、整理屋子、陪偵探辦案,約翰彷彿已經放棄作為許願精靈的那個部分。

何必許願呢?夏洛克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噘嘴,一個挑眉,就足以驅動這個原本應當是法力無邊的精靈心甘情願幫他跑腿,為他遞手機,讀簡訊,在茶裡加兩顆糖。夏洛克是許願精靈的剋星。絕對是。

約翰縮在沙發裡抱著英國國旗抱枕一邊吃餅乾一邊看沒有營養的脫口秀節目,夏洛克在旁邊的長桌做不知道是什麼鬼的實驗。起居室裡充滿電視的罐頭笑聲、約翰的吃吃傻笑,以及夏洛克連珠砲般低喃的咒罵。氣氛平和,又是美好的一天。

直到門鈴響起。

約翰調低音量轉頭望向桌前的偵探,後者將護目鏡往上拉戴在頭上,側耳傾聽。

「麥可羅夫特。」兩個人異口同聲。

夏洛克做個鬼臉,拿起桌上的焊槍—約翰不想知道對方原本拿那東西做什麼實驗—移往門口。「這裡不歡迎你,不准進來。」門打開的同時夏洛克說,手上的焊槍對準屋外。

「夏洛克。」約翰半真半假責備他的室友,走上前用肩膀將偵探擠往一邊。「請進,麥可羅夫特。茶?」

穿著三件套式西裝的政府官員優雅地頷首。「謝謝你,約翰。」

當約翰在廚房煮茶時,夏洛克坐在他的哥哥面前不高興地瞪視,像一頭隨時準備攻擊的鬥雞。麥可羅夫特倒是顯得相當自在,始終以模糊的和藹微笑面對他的弟弟。

顯然夏洛克不習慣他的哥哥的和藹。「這次又要做什麼?」夏洛克冰冷冷地說。「我一點都不想調查首相的外遇對象。」

「關於那個,我們早已掌控情資。」麥可羅夫特溫溫地說。
「那麼這次是什麼?還是你又想叫約翰搬走?」

端著茶進來的約翰聽見自己的名字被提及,好奇地張大雙眼。「什麼?我嗎?」他問。

麥可羅夫特對約翰聳了聳肩。「鑑於華生醫生是極少數能夠忍受你諸種惡習的特殊人士,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你們繼續交往。」

「我們沒有在交往。」約翰坐在他的沙發上,沒什麼說服力地小聲反駁。

麥可羅夫特給他一個小小的微笑。

「你開始讓我毛骨悚然了,麥可羅夫特。」夏洛克說,同時一絲不苟打量他的哥哥,目光在對方的領口、手腕、抓握黑傘的手指上多停了幾秒。

「只是剛好經過附近,順道來探望我的弟弟罷了。」

然而夏洛克的姿態卻轉變了。歪斜的坐姿挺直,任性的噘嘴拉平,上身前傾,淡色的瞳仁竟然閃出瞬間的緊張。「剛從醫院離開?」他頓了一下。「你拿到健檢報告了?」

不知道是不是約翰的錯覺,麥可羅夫特輕鬆無謂的姿態似乎變得僵硬,一向覆蓋於臉上隱藏真正情緒的完美面具也出現一絲裂痕,隱約透露出不安。英國公務員舉起折疊整齊的黑色雨傘研究傘尖,就是不看向貝克街221B號的兩個住戶。

「對。」麥可羅夫特輕聲證實。

短暫的沉默。「是什麼?」

麥可羅夫特抿了抿雙唇,緩慢放下雨傘讓傘尖撐地。他稍微低下頭,用力深吸一口氣後抬起下頜,接著以那對總是嚴肅的雙眼堅定地看著他的弟弟。「胰臟癌,第四期。」

約翰以為夏洛克會再說些什麼,然而他的偵探室友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僅是以通常提供給奇特死法的受害者屍體的專注眼光盯住他的大哥。起居室裡的空氣變得滯悶,約翰感覺自己即將窒息。他的耳裡塞滿震耳欲聾的寂靜,令人難以忍受的高張壓力。約翰的肚子有一點痛,再這樣僵持下去他可受不了。

「夏洛克。」約翰忍不住開口。

「走開。」夏洛克倏地大聲說,猛然站了起來,看也沒看任何人一眼。他轉身進入臥室,用力關上房門。約翰聽見上鎖的輕脆聲音。

麥可羅夫特依然坐在沙發上,遠遠遙望他的弟弟緊閉的房門。約翰嘆一口氣,決定夏洛克不是現階段該煩惱的事。他舔舔下唇,猶豫地開口。

「那麼,呃……」約翰說。「有什麼我可以協助的?」

「你是醫生,約翰。」麥可羅夫特持續緊盯夏洛克的房門,聲音已失去早先假造的愉悅,變得沈重。「你知道胰臟癌末期患者代表什麼。」

死亡。絕對的。

約翰手臂上的汗毛豎起,背脊爬過一陣涼意。「我……」他試著開口。

「陪我走到門口吧。」麥可羅夫特打斷約翰笨拙的嘗試說話,用雨傘撐起自己。

揭開事實的英國政府脫去虛偽的傲慢與硬撐的悠哉,腳步有明顯的不穩。約翰沉默跟在後方,走下十七層階梯。他們並肩站在貝克街邊,黑色豪華房車在路邊等待。麥可羅夫特不急著上車,而是抬頭眺望陰沉的天空。「看樣子等一會兒要下雨。」

這可不是約翰以為會聽到的話。「噢。是啊。」他順著說。「倫敦的天氣總是這樣。」

麥可羅夫特搖搖頭,轉過臉面向約翰。「夏洛克十歲的時候。」他說。「我們的父親因為胰臟癌過世了。」他說得很冷靜,很疏離。

但是約翰覺得聽起來很悲傷。「我很遺憾。」他只說得出這句話。

「遺憾並不務實。」麥可羅夫特回應。「總之,我已經安排好,夏洛克將會繼承我所有的一切。財產、房子,當然還有債務。放心,那並不會太多。」

約翰認為他與麥可羅夫特並沒有熟稔到可以談這些的程度。「或許我去勸夏洛克下來……」

「不,約翰。」英國公務員微微舉手阻止。他稍微猶豫,就像思索該如何開口。「你知道,夏洛克與我不像普通的兄弟般相處,他……憎惡我。」約翰正想告訴對方依他的觀察夏洛克其實並不憎惡他的哥哥,麥可羅夫特卻接著說下去。「我只是想確定,當不可避免的未來發生時,你會陪在他身邊度過一切嗎?」

約翰沒有理由不會,他是夏洛克專屬的許願精靈,滿足三個願望之前,哪裡都不能去。他挺直身子收起下頷,很慎重地開口。「這是當然。」

麥可羅夫特透析人心般的雙眼看著約翰好一陣子,而後簡短一點頭。「那麼,祝你們好運。」

「你也是。」

麥可羅夫特彎起嘴角,坐進為他等待的黑色公務車,揚長離去。約翰站在路口眺望遠方好一陣子,終於垂下繃緊的肩膀,低聲嘆一口氣,轉過身子。

約翰本來是打算上樓安撫心情絕對欠佳的室友,但是轉身後卻發現夏洛克就站在他背後,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兩隻眼睛無焦距地望往前方。

「夏洛克。」約翰輕聲說。

偵探快速瞥了他一眼沒回話,反而將兩手插在長大衣的口袋,從約翰的身邊擦過,走向街尾的大馬路,表現得就像約翰不存在一樣。沒多加思索約翰立即從後跟上,兩人一前一後行走在逐漸點上街燈的倫敦市區。

天空果然下起雨,不是傾盆大雨,而但卻惱人的,不大不小的綿綿細雨。雨水沾濕夏洛克的黑色捲髮,使得它們沈重地掛在那顆濕漉漉的腦袋上。水滴貼住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滾落,沿著衣角滴在潮濕的地面。夏洛克沒有停步也沒有躲雨的打算,約翰抓住夾克好讓自己能縮起身子,盡量快步跟住另一個男人。種天氣淋雨真太冷了。

精靈沒試著跟他的人類說話,除了因為知道得給對方時間消化吸收新消息,也是因為約翰瞭解夏洛克根本不會理睬他。他盡力去做此時最應當做的事,跟隨他的人類,並且等待。夏洛克終於在公園停步,挑了張長椅子坐下。濕答答的黑髮黏在他的額上與臉頰,串著水珠滾落尖尖的下巴。夏洛克全身溼透了,但顯然他毫不在意,僅是坐在長椅上,雙手合十,以一貫的姿態,讓指尖抵在下巴。灰藍色的眼珠子在越見磅礡的雨水沖刷中,眨也不眨。

約翰被雨水浸濕的鞋子又潮又重,黏呼呼地沾在腳上很不舒服,每踩踏一步都會發出可笑的噪音。鞋子唧唧的踩水聲慢慢靠近夏洛克的長椅,停留在偵探面前。

「夏洛克。」約翰抹去臉上的水痕說。

夏洛克沒理他。

約翰舔了舔下唇,以更加低柔的嗓音開口。「夏洛克,我知道你感覺很糟,但是坐在公園裡頭淋雨對麥可羅夫特的病情毫無幫助。我們回家吧。」

夏洛克緩慢抬起頭,終於正視站在眼前的男人。長長的睫毛上沾附了雨滴,弓型的雙唇因為寒冷而發白。他的表情迷惘,就像思緒正卡在某個難分析的邏輯上頭,而那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的難題。夏洛克看著約翰,又好像沒有,一向銳利的眼神此刻卻像一灘化不開的濃墨,一片幽暗。

約翰情不自禁伸出雙手,試探性地放在夏洛克濕漉漉的後腦。後者對此毫無反應,於是約翰更進一步,手指穿入對方的頭髮裡,半蹲下使兩人的視線平行。約翰想他該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但此時腦中只剩一片空白。

空白的正中心,是夏洛克。

精靈的心跳猛烈,胃的底部沈甸甸地。他的上身往前一些,讓自己的額頭貼住偵探蒼白的額間。夏洛克始終凝視約翰的湛藍雙眼,當對方接近時沒有半點兒畏縮或撤退。

也許會為此後悔,然而約翰無法忍住此刻的衝動。他任由自己的雙唇輕輕觸碰夏洛克的。

夏洛克的唇瓣是冰,是雨水,是一團糟的柔軟。約翰伸出舌尖舔過人類的嘴唇,品嚐並記憶。夏洛克依然沒有移開與掙脫,甚至閉上了雙眼。並且,噢。夏洛克正在回吻,強烈且不顧一切,掠奪般地吞噬。他揪住約翰的夾克前襟,將精靈更拉近自己,使雙方能夠更加貼合,更加親密;讓兩人之間散發的炙熱體溫驅走雨水的寒冷。

他們壟罩在白茫茫的雨簾中,除了自己的心跳之外,約翰什麼都聽不見。約翰不清楚夏洛克以前有沒有親吻過任何人,只知道現在這個吻真是驚人地美好。夏洛克的嘴唇如此甜美,拂過他臉頰的夏洛克的頭髮如此溫暖。夏洛克完全掌握住節奏,完全明白該如何做就能夠點燃約翰的火苗。

約翰從喉嚨中發出低沉的喘息。

夏洛克中斷親吻,放開約翰坐回長椅並且挺直身子。他看起來又再度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了。

依然蹲在地上的約翰稍微仰頭望向偵探,考慮接下來該表示些什麼。他回憶起初見面時夏洛克向自己清楚表明過他對愛情毫無興趣;加上對方正處於剛得知麥可羅夫特患病的震驚期,因此約翰心知肚明方才的夏洛克不過是需要那個親吻所提供的安慰,並不是真的要回應給約翰的表白。

雖然如此,約翰依舊難以抑制此時的失落。

「夏洛克。」約翰蠕動嘴唇,沒發出太大的聲音。

夏洛克堅定地看住他。「這是不可能的。」他開口,聲音冷靜。「麥可羅夫特的生命力旺盛得像隻蟑螂,這是不可能的。」

約翰捲起嘴角露出一個安慰的微笑。「現在的醫學發達……」

「約翰。」夏洛克打斷精靈笨拙的慰問嘗試。「我要許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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